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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钟书《谈艺录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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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四)论梅尧臣诗

(2)
    贡奎诗云①:“诗还二百年来作,身死三千里外官。知己若论欧永叔,退之犹自愧
郊寒”;亦即为圣俞不平也。尝试论之。二公交情之笃,名位之差,略似韩孟。若以诗
言,欧公苦学昌黎,参以太白、香山,而圣俞之于东野,则未尝句摹字拟也。集中明仿
孟郊之作,数既甚少,格亦不类。哀逝惜殇,着语遂多似郊者。如“慈母眼中血,未干
同两乳”;“雨落入地中,珠沉入海底。赴海可见珠,入地可见水。唯人归泉下,万古
知已矣”;“惯呼犹口误,似往颇心积。”“哀哉齐体人,魂气今何征。曾不若陨箨,
绕树犹有声。”然取较东野《悼幼子》之“生气散成风,枯骸化为地。负我十年恩,欠
汝千行泪”;《杏殇》之“踏地恐土痛,损彼芳树根。此诚天不知,剪弃我子孙”;则
深挚大不侔。即孟云卿哭殇子之《古挽歌》②,视圣俞作亦为沉痛。圣俞他语,若《猛
虎行》之“食人为我分,安得为不祥。而欲我无杀,奈何饥馁肠。”按《三国志·魏志
·杜畿传》裴注引范洗语:“既欲为虎,而恶食人肉,失所以为虎”,即梅诗“食人为
分”之意。《古意》之“月缺不改光,剑折不改刚”等,亦雅近东野。斯类不过居全集
十之一二。东野五古佳处,深语若平,巧语带朴,新语入古,幽语含淡,而心思巉刻,
笔墨圭棱,昌黎志墓所谓:“刿目鉥心,钩章棘句”者也。都官意境无此邃密,而气格
因较宽和,固未宜等类齐称。其古体优于近体,五言尤胜七言;然质而每钝,厚而多愿,
木强鄙拙,不必为讳。固不为诗中之“杜园贾谊”矣,“热熟颜回”之讥③,“鏖糟叔
孙通”之诮④,其能尽免乎。《次韵和师直晚步遍览五垄川》云:“临水何妨坐,看云
忽滞人”,与摩诘之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,子美之“水流心不竞,云在意俱迟”,
欲相拟比。夫“临水”、“看云”,事归闭适,而“何妨”、“忽滞”,心存计较;从
容舒缓之“迟”一变而为笨重粘着之“滞”。此二句可移品宛陵诗境也。(166—167页)
  
   ①贡奎:元人,有《云林集》六卷。
    ②孟云卿:唐代诗人。
    ③杜园贾谊、热熟颜回:宋魏泰《东轩笔录》:“陈绎晚为敦朴之状,时谓之热熟
颜回。……孔文仲举制科,廷试对策,言时事有可痛哭太息者,……真杜园贾谊也。”
意谓无根据的颜回、假的贾谊。
    ④鏖糟叔孙通:《吴下方言考》五:“苏东坡与程伊川议事不合,讥之曰:“颐可
谓鏖糟鄙俚叔孙通矣。”鏖糟,执拗。

    这一则是讲梅尧臣的诗。欧阳修《梅圣俞诗集序》:“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:
‘二百年无此作矣’。”所以贡奎诗说:“诗还二百年来作。”他是宣城(在安徽)人,
官做到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,死在汴京,所以说“身死三千里外官”。尧臣死后,欧阳
修作《梅圣俞诗集序》,称赞他的诗。把欧阳修跟梅尧臣同韩愈跟孟郊比,孟郊更比梅
尧臣清寒,所以说:“知己若论欧永叔,退之犹自愧郊寒。”钱先生在这里,把梅尧臣
的诗跟孟郊比。“哀逝惜殇,著语遂多似郊者。”指出梅的哀逝惜殇之作,有多似孟郊
的。
    如梅的《书哀》:“天既丧我妻,又复丧我子。两眼虽未枯,片心将欲死。雨落入
地中,珠沉入海底,赴海可见珠,掘地可见水。唯人归泉下,万古知已矣。拊膺当问谁,
憔悴鉴中鬼。”又《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》:“生汝父母喜,死汝父母伤。
我行岂有亏,汝命何不长!鸦雏春满窠,蜂子夏满房,毒螫与恶噪,所生遂飞扬。理固
不可诘,泣泪向苍苍。”“蓓蕾树上花,莹洁昔婴女。春风不长久,吹落便归土。娇爱
命亦然,苍天不知苦。慈母眼中血,未干同两乳。”
    “高广五寸棺,埋此千岁恨。至爱割难断,刚性剉以钝。泪伤染衣斑,花惜落蒂嫩。
天地既许生,生之何遽困。”再看孟郊的《悼幼子》:“一闭黄蒿门,不闻白日事。生
气散成风,枯骸化为地。负我十年恩,欠尔千行泪。洒之北原上,不待秋风至。”又
《杏殇》并序:“杏殇,花乳也。霜剪而落,因悲昔婴,故作是诗”,“冻手莫弄珠,
弄珠珠易飞。惊霜莫剪春,剪春无光辉。零落小花乳,斓斑昔婴衣,拾之不盈把,日暮
空悲归。”“踏地恐土痛,损彼芳树根。此诚天不知,剪弃我子孙。垂枝有千落,芳命
无一存。谁谓生人家,春色不入门。”从哀逝惜殇来看,梅的“慈母眼中血,未干同两
乳”,是比较沉痛的。至于用“雨落”“珠沉”还可见,人死长已矣,这样用比喻虽巧
妙,沉痛反而不及。孟郊的诗,用花乳即花蕾来比小女,“零落小花乳”来比婴孩的夭
折。“芳树根”来比婴孩的父母。因此“踏地恐土痛,损彼芳树根”,花乳的零落使芳
树根痛,也使芳树根上的土痛,自然就“踏地恐土痛”了,这样就写得比较沉痛了。
    钱先生又指出梅诗的写景句,如“临水何妨坐,看云忽滞人。”与王维《终南别业》:
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,杜甫《江亭》:“水流心不竞,云在意俱迟”,还是不
一致的。
    “行到水穷处”,指已经无路了,不妨“坐看云起时”,表达了心情的闲适。“水
流心不竞,云在意俱迟”指看到水的缓缓流动,云的停着不飞,可以使心不奔竞,意不
飞驰。而梅诗的“临水”、“看云”,用“何妨”、“忽滞”两字,跟王维、杜甫诗的
情趣还是不同的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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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五)论黄庭坚诗

《桐江集》卷五引刘元辉《读坡诗》云①:“诗不宗风雅,其诗未足多。气如存笃
厚,词岂涉讥呵。饶舌空吾悔,吹毛奈汝何。为言同道者,未许学东坡。”遗山薄江西
派,而评东坡语则与江西派议论全同。遗山既谓坡诗不能近古而尽雅,故论山谷亦曰:
“古雅难将子美亲,精纯全失义山真。论诗宁下涪翁拜,不作西江社里人。”山谷学杜,
人所共知;山谷学义山,则朱少章弁《风月堂诗话》卷下始亲切言之②,所谓:“山谷
以昆体工夫,到老杜浑成地步。”少章《诗话》为羁金时所作;遗山敬事之王若虚《滹
南遗老集》卷四十已引此语而驳之③,谓昆体工夫与老杜境界,“如东食西宿,不可相
兼”,足见朱书当时流传北方。《中州集》卷十亦选有少章诗④,《小传》并曰:“有
《风月堂诗话》行于世。”则遗山作此绝时,意中必有少章语在;施注漫不之省,乃引
后山学山谷语以注第三句。少章《诗话》以后,持此论者不乏。许觊《彦周诗话》以义
山、山谷并举⑤,谓学二家,“可去浅易鄙陋之病。”《瀛奎律髓》卷廿一山谷《咏雪》
七律批云⑥:“山谷之奇,有昆体之变,而不袭其组织。其巧者如作谜然,疏疏密密一
联,亦雪谜也”;《桐江集》卷四《跋许万松诗》云:“山谷诗本老杜,骨法有庾开府,
有李玉溪,有元次山。⑦”即贬斥山谷如张戒,其《岁寒堂诗话》卷上论诗之“有邪思”
者⑧,亦举山谷以继义山,谓其“韵度矜持,冶容太甚”。(152—153页)
  
   ①《桐江集》八卷,元代方回撰。
    ②朱少章:宋朱弁字,有《风月堂诗话》二卷。
    ③王若虚:金人,有《滹南遗老集》四十五卷。
    ④《中州集》:十卷,金元好问编。
    ⑤许觊:字彦周,宋人,有《彦周诗话》一卷。
    ⑥《瀛奎律髓》:四十九卷,元代方回编。
    ⑦庾开府:庾信在北周,官开府仪同三司,人称庾开府。李玉溪:李商隐,号玉溪
生。元次山:元结字。
    ⑧张戒:宋人,有《岁寒堂诗话》二卷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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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则,主要论黄庭坚诗,讲到对黄诗的一种评价。先从论苏轼诗谈起,引了方回
在《桐江集》卷五里引刘元辉的诗,这首诗批评苏轼诗,涉于讥呵,吹毛求疵,不厚道,
不要学苏轼这种作风。再讲元好问的《论诗三十首》:“金入洪炉不厌频,精真那计受
纤尘。苏门果有忠臣在,肯放坡诗百态新。”即认为苏轼门下倘真有忠臣,岂肯让苏轼
诗百态新呢?即认为苏诗的“百态新”,“不能近古而尽雅”。所以元好问评黄庭坚诗:
“古雅难将子美亲,精纯全失义山真”,即认为在古雅方面不像杜甫,在精纯方面全失
李商隐,这是不满意黄庭坚诗的失去古雅精纯。但又说:“论诗宁下涪翁拜,不作西江
社里人。”论诗宁可向黄庭坚拜,即认为黄庭坚诗还可取,江西派诗更不如了。这里认
为黄庭坚诗跟杜甫、李商隐的诗不同。但钱先生在《宋诗选注·黄庭坚》篇里说:“他
是‘江西诗社宗派’的开创人,生前跟苏轼齐名,死后给他的徒子法孙推崇为杜甫的继
承者。”所以钱先生说:“山谷学杜,人所共知。”钱先生又引朱弁说:“山谷以昆体
工夫,到老杜浑成地步。”又称王若虚驳这话,认为昆体工夫与老杜境界不同,不可相
兼。钱先生认为元好问“苏门果有忠臣在”,含有批评朱弁的话的意思,即黄庭坚不能
真正学习杜甫与李商隐,所以不能纠正苏诗的不足处。因此认为施注引后山学山谷语来
作注为不合。按施国祁注第三句说:“无己(陈后山)云:鲁直(黄庭坚)长于诗词,
秦(观)晁(无咎)长于议论,文潜(张耒)云:长公(苏轼)波涛万顷海,少公(苏
辙)峭拔千寻麓,黄君(庭坚)萧萧日下鹤,陈子(师道)峭峭霜中竹,秦(观)文蒨
丽舒桃李,晁(无咎)论峥嵘走珠玉。乃知人才各有所长,虽苏门不能兼全也。”这个
注说苏轼门下人各有各的长处,不能兼备苏轼的各种长处。钱先生认为这个注不符合元
好问诗的原意,元好问诗是批评苏诗不能近古而尽雅,所以这个注全不对头。
    钱先生又对朱弁讲的“山谷以昆体工夫,到老杜浑成地步”的看法,认为也有持此
论的。如许觊《彦周诗话》说:“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,大可恶。客问何从去之,仆
曰:‘熟读唐李义山诗与本朝黄鲁直诗而深思焉,则去也。’”即把李商隐与黄庭坚相
提并论,即“山谷以昆体工夫”的意思。又引方回《瀛奎律髓》卷二十一黄庭坚《咏雪
呈吴广平公》:“春寒晴碧去飞雪,忽忆江清水见沙。夜听疏疏还密密,晓看整整复斜
斜。风回共作婆娑舞,天巧能开顷刻花。政使尽情寒至骨,不妨桃李用年华。”方回评:
“山谷之奇,有昆体之变而不袭其组织。其巧者如作谜然。此一联(夜听一联)亦雪谜
也,学者未可遽非之。下一联‘婆娑舞’、‘顷刻花’则妙矣。”这里即认为“有昆体
之变”,即用昆体工夫加以变化,即不点明雪,写出疏疏密密的声音,整整斜斜的下雪
形态,即认为这样写为昆体工夫。方回又说:“山谷诗本老杜,骨法有庾开府,有李玉
溪,有元次山。”这里说的骨法,即刘勰《文心雕龙·风骨》里讲的“骨”:“沉吟铺
辞,莫先于骨”,“结言端直,则文骨成焉。”骨法指用辞说,有庾信、李商隐、元结。
用辞有庾信、李商隐,当指清新、绮丽说的;有元结,当指劲健说的。绮丽当指张戒说
的:“冶容太甚”。
   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,元好问为什么说“论诗宁下涪翁拜”,即宁可拜黄庭坚呢?钱
先生在《宋诗选注·黄庭坚》里又说:“他(黄庭坚)说:‘老杜作诗,退之作文,无
一字无来处,盖后人读书少,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。古之能为文章者,真能陶冶万物,
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,如灵丹一粒,点铁成金也’,在他的许多关于诗文的议论里,
这一段话最起影响,最足以解释他自己的风格。”这段话里提出“真能陶冶万物”,这
是创造,在创造出意象后再用陈言来表达。元好问的宁可拜涪翁,当由于他的“真能陶
冶万物”的缘故吧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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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六)论杨万里、陆游诗

尝试论之。以入画之景作画,宜诗之事赋诗,如铺锦增华,事半而功则倍,虽然非
拓境宇、启出林手也。诚斋放翁,正当以此轩轾之。人所曾言,我善言之,放翁之与古
为新也;人所未言,我能言之,诚斋之化生为熟也。放翁善写景,而诚斋擅写生。放翁
如画图之工笔;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,兔起鹘落,鸢飞鱼跃,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,转
瞬即改而当其未改,眼明手捷,踵矢蹑风,此诚斋之所独也。放翁万首,传诵人间,而
诚斋诸集孤行天壤数百年,几乎索解人不得。放翁《谢王子林》曰:“我不如诚斋,此
论天下同”;又《理梦中作意》曰:“诗到无人爱处工”。放翁之不如诚斋,正以太工
巧耳。放翁为曾文清弟子,赵仲白《题茶山集》所谓“灯传”者;见《江湖后集》八①。
顾茶山诗搓枒清快,实与诚斋为近,七言律绝尤往往可乱楮叶,视剑南工饬湿润之体,
大勿类。岂师法之渊源,固不若土风之鼓荡耶。《后村诗话》②谓“古人好对仗,被放
翁使尽”。放翁比偶组运之妙,冠冕两宋。《四六话》论隶事③,有“伐山语、伐材语”
之别;放翁诗中,美具难并,然亦不无蹈袭之嫌者。《困学纪闻》卷十八即举其本朱新
仲、叶少蕴两联④,殆翁《九月一日夜读诗稿走笔作歌》所谓“残余未免从人乞”者欤。
譬如《寓驿舍》云:“九万里中鲲自化,一千年外鹤仍归”;而按《东轩笔录》卷三载
丁晋公移道州诗曰⑤:“九万里鹏容出海,一千年鹤许归辽”;《皇朝类苑》载晋公自
崖召还寄友人诗,“容”作“重”,“辽”作“巢”。《五灯会元》卷十六载佛印比语
亦曰⑥:“九万里鹏从海出,一千年鹤远天归。”《望永阜陵》云:“宁知齿豁头童后,
更遇天崩地陷时”;而按陈简斋《雨中对酒》曰⑦:“天翻地覆伤春色,齿豁头童祝圣
时”。《春近山中即事》云:“人事自殊平日乐,梅花宁减故时香”;而按陈后山《次
韵李节推九日登南山》曰⑧:“人事自生今日意,寒花只作去年香”。(118—119页)  

  ①曾文清:曾几谥,号茶山居士,有《茶山集》八卷。赵仲白:赵庚夫字。《江湖
后集》:二十四卷,宋陈起编。
    ②《后村诗话》:有前集、后集、续集、新集共十四集,宋刘克庄撰。
    ③《四六话》二卷,宋王铚撰。
    ④《困学纪闻》:二十卷,宋王应麟撰。朱新仲:朱翌字。叶少蕴:叶梦得字。
    ⑤《东轩笔录》:十五卷,宋魏泰撰。丁晋公:宋丁谓,封晋国公。
    ⑥《五灯会元》:二十卷,宋僧普济撰。佛印:宋僧了元号。
    ⑦陈简斋:宋陈与义号,有《简斋集》十六卷。
    ⑧陈后山:陈师道别号,有《后山集》二十四卷。

    这一则讲陆游的诗,主要讲他的七律。这里把他跟杨万里比。陆游“铺锦增华”,
在锦上添华,把别人已写过的景物再加以美化,所以事半功倍。杨万里从生活中去捕捉
诗料,是开拓新的题材意境,善于写生。从生活中体会到诗意,立刻抓住,写入诗中,
像拍快镜,一放松就失落了。就这一点说,陆游不如杨万里,钱先生又提到陆游的老师
曾几。钱先生在《宋诗选注》里谈到曾几时说:“尤其是一部分近体诗,活泼不费力,
已经做了杨万里的先声。”钱先生选了曾几的《三衢道中》:“梅子黄时日日晴,小溪
泛尽却山行。绿阴不减来时路,添得黄鹂四五声。”这样的诗就成了杨万里的先声。
    这里又讲到陆游七律中的对仗,认为有“伐山语、伐材语”之别。顾炎武《日知录》
里讲到铸钱,一种是融冶铜器来铸钱,一种是开山采铜来铸钱,前者近伐材语,后者近
伐山语。这里又引了陆游摹仿丁谓、陈与义、陈师道的三联诗句。这三联,孤立起来看
是好的,但跟他摹仿的原来联句对照起来看,终不免“残余未免从人乞”了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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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七)论赵孟頫诗

松雪诗浏亮雅适,惜肌理太松,时作枵响①。七古略学东坡,乃坚致可诵。若世所
传称,则其七律,刻意为雄浑健拔之体,上不足继陈简斋、元遗山,下已开明之前后七
子②。而笔性本柔婉,每流露于不自觉,强绕指柔作百炼刚,每令人见其矜情作态,有
如骆驼无角,奋迅两耳,亦如龙女参禅③,欲证男果。规摹痕迹,宛在未除,多袭成语,
似儿童摹帖。如《见章得一诗因次其韵》一首,起语生吞贾至《春思》绝句,“草色青
青柳色黄”云云。结语活剥李商隐春光绝句,“日日春光斗日光”云云。倘亦有会于二
作之神味相通,遂为撮合耶。一题之中,一首之内,字多复出,至有两字于一首中三见
者。此王敬美《艺圃撷余》所谓“古人所不忌,而今人以为病”,正不可借口沈云卿、
王摩诘辈以自文④。《云溪友议》⑤卷中记唐宣宗与李藩等论考试进士诗,已以一字重
用为言,是唐人未尝不认此为近体诗忌也。宋元间名家惟张文潜《柯山集》中七律最多
此病⑥,且有韵脚复出。松雪相较,稍善于彼。然唱叹开阖,是一作手。前则米颠《宝
晋英光集》诗⑦,举止生硬;后则董香光《容台集》诗⑧,庸芜无足观。惟松雪画书诗
三绝,真如骖之靳矣。元人之画,最重遗貌求神,以简逸为主;元人之诗,却多描头画
角,惟细润是归,转类画中之工笔。松雪常云:“今人作画,但知用笔纤细,傅色浓艳,
吾所画似简率,然识者知其近古”;《佩文斋书画谱》卷十六引⑨。与其诗境绝不侔。
匹似《松雪斋集》卷五《东城》绝句云:“野店桃花红粉姿,陌头杨柳绿烟丝。不因送
客东城去,过却春光总不知。”机杼全同贡性之《涌金门外见柳》诗⑩;“涌金门外柳
垂金,三日不来成绿阴。折取一枝入城去,使人知道已春深。”而赵诗设彩纤秾,贡诗
着语简逸,皎然可辨,几见松雪之放笔直干耶。东坡所谓“诗画一律”,其然岂然。按
详见拙作《中国诗与中国画》一文。吾乡倪云林自言⑾:”作画逸笔草草”,而《清秘
阁集》中诗皆秀细,亦其一例。陶宗仪《辍耕录》卷九记松雪言⑿:“作诗虚字殊不佳,
中两联填满方好”;戚辅之《佩楚轩客谈》、陆友仁《砚北杂志》亦著是说⒀,并皆载
松雪言:“使唐以下事便不古。”明七子议论肇端于此。与方虚谷之论七律贵用虚字⒁,
适相反背。是以《桐江续集》中道子昂,无虑二十余次,皆只以书画推之,只字不及其
诗篇。盖一则沿宋之波,一则缵唐之绪,家法本径庭耳。(95—96页)
   
  ①松雪:赵孟頫字子昂,号松雪道人。撰有《松雪斋集》十卷。浏亮:清楚明朗。
    ②陈简斋、元遗山:陈与义、元好问号。两人诗雄浑健拔。明前后七子:明李梦阳、
何景明为首的七人称前七子,李攀龙、王世贞为首的七人称后七子。他们主张诗必盛唐,
文必秦汉,学雄健古雅的诗文。
    ③龙女参禅:娑竭罗龙王女,八岁,领悟佛法,现成佛之相。见《法华经》十二《提婆达多品》。
    ④王敬美:王世懋字,有《艺圃撷余》一卷。沈云卿、王摩诘:唐诗人沈佺期、王
维。一首诗中有复出字。
    ⑤《云溪友议》:唐范摅撰,三卷。
    ⑥张文潜:张耒字,号柯山,有《宛丘集》七十六卷。
    ⑦米颠:宋米芾,字元章,为文奇险,妙于书法,画山水人物,因行为脱俗,人称
米颠。有《宝晋英光集》八卷。宝晋是芾斋名,英光是芾堂名。
    ⑧董香光:明董其昌字,有《容台文集》九卷,《诗集》四卷。
    ⑨《佩文斋书画谱》,清康熙帝御定,一百卷。
    ⑩贡性之:元诗人,有《南湖集》七卷。
    ⑾倪云林:倪瓒号,画居逸品,有《清秘阁集》十二卷。
    ⑿陶宗仪:明学者,有《辍耕录》三十卷。
    ⒀陆友仁:元陆友字,有《砚北杂志》二卷。
    ⒁方虚谷:元方回号,有《桐江续集》三十七卷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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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则讲元赵孟頫的诗,说他的七古略学苏轼,乃坚致可诵。如《题钱舜举素色梨
花》:“东风吹日花冥冥,繁技压雪凌风尘。素罗衣裳照青春,眼中若有梨园人。攀条
弄芳畏日夕,只今纸上空颜色。颜色好,愁转多,与君沽酒歌前歌。”
    这是略学苏轼,比较可诵的诗。再讲他的七律,传诵的有《岳鄂王(飞)墓》:
“鄂王墓上草离离,秋日荒凉石兽危。南渡君臣轻社稷,中原父老望旌旗。英雄已死嗟
何及,天下中分遂不支。莫向西湖歌此曲,水光山色不胜悲。”这就刻意为雄浑健拔之
体。再像《纪旧游》:“二月江南莺乱飞,百花满树柳依依。落红无数迷歌扇,嫩绿多
情妒舞衣,金鸭焚香川上暝,画船挝鼓月中归。如今寂寞东风里,把酒无言对夕晖。”
这是写今昔盛衰之感,含有南宋灭亡后的感概。但所谓“笔性柔婉,每流露于不自觉。”
他的《见章得一诗因次其韵》:“水色清洁月色黄,梨花淡白柳花香。即看时节催人事,
更觉春愁恼客肠。无酒难供陶令饮,从人皆笑郦生狂。城南风暖游人少,自在晴丝百尺
长。”钱先生指出首句仿贾至“草色青青柳色黄”,即用两“色”字。末句仿“日日春
光斗日光”,当因晴丝里含有春光在内。
    钱先生又指出一首中有重复字,即上引一首律诗里,有“催人”“从人”“游人”
重出三个“人”字。王世懋《艺圃撷余》里说:“诗有古人所不忌,而今人以为病者。……
若沈云卿‘天长地阔’之三‘何’,至王摩诘尤多,若‘暮云空碛’,‘玉靶雕弓’,
二‘马’俱压在下,‘一从归白社,不复到青门’,‘青藏临水映,白鸟向山翻’,
‘青’‘白’重出,此皆是失检点处,必不可借以自文也。”按沈云卿(佺期)《遥同
杜员外审言过岸》:“天长地阔岭头分,去国离家见白云。洛浦风光何所似,崇山瘴疠
不堪闻。南浮涨海人何处,北望衡阳雁几群。两地江山万余里,何时重谒圣明君。”这
首诗里有“何所”“何处”“何时”三个“何”字。王摩诘(维)《出塞作》:“居延
城外猎天骄,白草连天野火烧。暮云空碛时驱马,秋日平原好射雕。护羌校尉朝乘障,
破虏将军夜度辽。玉靶角弓珠勒马,汉家将赐霍嫖姚。”这首诗有“驱马”“勒马”两
“马”字。又如张文潜(耒)《夜》:“木落风高砧杵伤,孤城更漏入秋长。寒生疏牖
人无梦,月过中庭树有霜。报落梧桐犹陨叶,知时蟋蟀解亲床。年年多病浑无寐,静对
楞严一炷香。”这里“木落”“报落”两“落”字,“无梦”“无寐”两“无”字。这
是指七律中以字的重出为病。
    再讲赵孟頫的诗书画三绝,胜过米芾的诗书画,米芾的诗生硬,但胜过董其昌的诗
书画,董其昌的诗庸芜。只有赵孟頫的诗书画都是好的,可以相配。又元人的画简逸,
即赵孟頫说的简率,不求工细,但他们的诗却设彩纤浓,与他们的画不一致。钱先生对
苏轼说的“诗画一律”提出疑问。钱先生在《中国诗与中国画》里称:“苏轼《东坡题
跋》卷五《书摩诘〈蓝田烟雨图〉》说:‘味摩诘之诗,诗中有画;观摩诘之画,画中
有诗’”;《凤翔八观·王维吴道子画》说得更清楚:“摩诘本诗老,佩芷袭芳荪,今
观此壁画,亦若其诗清且敦。”这是说“诗画一律”,即诗画的风格一致。钱先生据赵
孟頫的画简率,诗浓纤,说明诗画的风格不一致。举他的《东城》作例:“野店桃花红
粉姿,陌头杨柳绿烟丝。”这里用了色彩字,又用了两个比喻,显得设彩纤浓了。最后
谈到方回不称赵孟頫的诗,因他的设彩纤浓与方回的主张不合,所以不谈他的诗了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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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八)论竟陵派诗

竟陵派锺谭辈自作诗①,多不能成语,才情词气,盖远在公安三袁之下②。友夏
《岳归堂稿》以前诗,与伯敬同格,佳者庶几清秀简隽,劣者不过酸寒贫薄。《岳归堂
稿》乃欲自出手眼,别开门户,由险涩以求深厚,遂至于悠晦不通矣。牧斋《历朝诗》
③丁集卷十二力斥友夏“无字不哑,无句不谜,无篇不破碎断落”,惜未分别《岳归》
前后言之。友夏以“简远”名堂,伯敬以“隐秀”名轩,宜易地以处,换名相呼。伯敬
欲为简远,每成促窘;友夏颇希隐秀,只得扞格。伯敬而有才,五律可为浪仙之寒④:
友夏而有才,五古或近东野之瘦。如《籴米》诗之“独饱看人饥,腹充神不完”,绝似
东野。《拜伯敬墓过其五弟家》之“磬声知世短,墨迹引心遐”,《斋堂秋宿》之“虫
响如成世”,又酷肖陈散厚⑤。然唐人律诗中最似竟陵者,非浪仙、武功⑥,而为刘得
仁、喻凫。(102页)  
   
 ①竟陵派锺谭:锺惺字伯敬,有《隐秀轩集》。分天、地、玄、黄……三十三集。
谭元者字友夏,有《岳归堂集》十卷。两人皆竟陵人,因称他们提倡的诗为竟陵派。
    ②公安三袁:袁宗道、袁宏道、袁中道兄弟皆公安人,因称公安三袁,他们提倡的
诗称公安派。
    ③牧斋《历朝诗》:钱谦益字牧斋,有《列朝诗集》甲乙丙丁等六集。又《历朝诗
集小传》十卷。
    ④浪仙:贾岛字。东野:孟郊字。
    ⑤陈散原:陈三立,号散原老人,清末诗人。
    ⑥武功:姚合,唐诗人。授武功主簿,世称姚武功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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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则讲竟陵派锺惺、谭元春的诗。钱先生先讲谭元春的《岳归堂稿》,认为早期
的诗,佳者近于清秀简俊。如《谭友夏合集》卷一《马仲良邀饯同茅老若赋·亭皋木叶
下》:
    秋风带早寒,吹君邻家树。叶叶望远吹,在君阶下遇。本与叶相别,飘焉墙瓦赴。
飒沓散秋回,非为霜所误。如何故人影,看作霜天路。是夕灯外菊,同心照迟幕。
    这诗赋“亭皋木叶下”,是写秋景,又是饯别,从木叶下写到将与友人分别的“如
何故人影,看作霜天路”,再结到“同心照迟暮”上去。是写得比较清秀的。再看他后
来所作,如《谭友夏合集》卷二十一《德山》:
    维舟无所住,深入乱云间。江水高僧性,梨花古佛颜。塔灵抽寸寸,碑晦想班班。
秘密闻幽鸟,威仪见别山。穿筠不愿尽,烹蕨有时还。移步孤峰下,如同树影闲。
    这首诗写停船登山入寺,用“江水”来比“高僧性”,意义不明。用“梨花”来比
“古佛颜”,当比白。“塔灵抽寸寸”,自注:“周金刚自言,塔长三寸,我当再来。
今一寸矣。”这个注不可解,塔高有一定,怎么会长高一寸?“碑晦”意义不明,“晦”
是“晦明阴雨”的“晦”,如日暮的阴晦,碑怎么晦,倘碑字剥落不明,又怎么“想班
班”?“鸟鸣山更幽”,是山幽而非鸟幽,何以称“幽鸟”?听鸟鸣并不“秘密”,何
以称“秘密”?庙里有高僧,怎么称“烹蕨有时还”?这就“幽晦不通矣。”不过谭元
春后来的诗,也有明通的,如《谭友夏合集》卷二十一《怀杨修龄先生》:
    一诗曾寄到园林,三载怀中未报音。闻议沙场徒气塞,若归原野本情深。德山风雨
吹秋舫,穿石云涛涨古琴。闻却此人边事急,明君何可但无心。
    这首诗写得清新,说对方有诗寄来,藏在怀中三年未报。对方有将才,所以他议论
边疆战事,徒然气塞,感叹朝廷不用他去守边疆,倘然归隐原野本有报国深情。归隐到
德山是坐船归来的,只剩风雨吹秋舫。弹奏古琴的声音与穿石云涛相应。闲却此人不用,
使边报紧急,君王怎么可以无心抛弃他呢?从这里看,他后期的诗也有清新的。因此,
饯谦益《列朝诗集小传》的《谭解元元春》,评谭元春诗:“以俚率为清真,以僻涩为
幽峭,作似了不了之语,以为意表之言,不知求深而弥浅;写可解不解之景,以为物外
之象,不知求新而转陈。无字不哑,无句不谜,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。一言之内,意义
违反,如隔燕吴;数行之中,词旨蒙晦,莫辨阡陌。”这样的批评,指谭诗中有些诗或
句是可以的,指所有的诗是不确的。
    再看锺惺的诗,如《隐秀轩诗·地集》的《六月初五夜月》:
    长夏不肯晚,既晚亦苍凉。凉色已堪悦,况此纤月光。初生如新水,清浅半东墙。
寻常如乍见,悲喜触中肠。对月本佳况,乡思亦无方,且复共明月,无为念故乡。
    这首诗写得清真,并不晦涩。他的诗也确有晦涩的,如《隐秀轩诗·黄集》的《夜》
(十月十五夜,舟已过德州,泊柿林作)。
    天寒无不深,不独夜沉沉。难道潮非水,何因风过林。戏拈生灭候,静阅寂喧音。
到眼沙边月,幽人忽会心。
    这里的“夜沉沉”指夜深,但说“天寒无不深”,即不仅夜深,别的一切都深,这
话不好理解。“难道”一联费解,难道潮不是水,为什么风吹过林。“风过林”指起风
了,有风就有浪,这跟“难道”句无关。有风起浪,这是浪,不是潮,潮的来去有定时,
与风无关。这一联不可解。下联的“生灭候”“寂喧音”,从“风过林”来,这是风生,
风生则林喧。松风定即风“灭”,风定即音寂,这和“风过林”结合。但上两联有不可
解处。锺惺后期的诗也有清真的,如《隐秀轩诗·宇集》的《春幕看桃花宿王氏山庄作》:
    春遍郊原恐易终,人情争向数朝红。曾经咏赏心尤恋,未接香光魂早通。山月一更
风雨后,园花半日霁阴中。忍看归路飞飞处,较昨来时已不同。
    这首诗写得明白,“数朝红”,即数朝的红桃花,说明红桃容易谢落。“未接香光”
的“香光”指桃花,如《诗经·桃夭》: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”用灼灼来形容桃花,
即指它的光。桃花是花,所以连带提个“香”字。经过一更风雨,“飞飞”正指花谢花
飞了。这首比较清真。钱谦益《列朝诗集小传·锺提学惺》说:“余尝论近代之诗,抉
摘洗削,以凄声寒魄为致,此鬼趣也。尖新割剥,以噍音促节为能,此兵象也。”又称
“其所谓深幽孤峭者,如木客(山中怪物)之清吟,如幽独君之冥语,如梦而入鼠穴,
如幻而之鬼国。”这就说得过分了。钱先生指出:“伯敬欲为简远,每成促窘;友夏颇
希隐秀,只得扞格’,就跟钱谦益的攻击大不同了。钱先生又用孟郊的寒、贾岛的瘦来
比锺谭两人的诗,是有所肯定的。
    钱先生又指出刘得仁、喻凫的诗似锺、谭。如刘得仁的《宿僧院》:
    禅地无尘夜,焚香话所归。树摇幽鸟梦,萤入空僧衣。破月斜天半,高河下露微。
翻令嫌白日,动即与心违。
    喻凫的《题翠微寺》:
    沿溪又涉巅,始喜入前轩。钟度鸟沉壑,殿扃云湿幡。凉泉堕众石,古木彻疏猿。
月上僧阶近,斯游岂易言。
    这两首诗,中间四联写景,写得深细有特色,不同一般的泛泛而谈,颇近竟陵派诗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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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九)竟陵派诗论

锺谭论诗皆主“灵”字,实与沧浪、渔洋之主张貌异心同①。《隐秀轩文》往集
《与高孩之观察书》曰②:“诗至于厚,无余事矣。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。厚
出于灵,而灵者不能即厚。古人诗有以平而厚者,以险而厚者,非不灵也,厚之极,灵
不足以言之也。然必保此灵心,方可读书养气,以求其厚”云云。参观谭友夏《自题简
远堂诗》云③:“诗文之道,朴者无味,灵者有痕。予进而求诸灵异者十年,退而求诸
朴者七八年”;又《与舍弟五人书》引蔡敬夫称其“笔慧人朴,心灵性厚”云云。议论
甚佳。即沧浪所谓“别才非学,而必学以极其至也。”亦即桴亭所谓“承艾添膏,以养
火种”也④。以“厚”为诗学,以“灵”为诗心,贤于渔洋之徒言妙悟,以空为灵矣。
范仲闇曾选《锺李合刻》⑤,周氏《尺牍新钞》卷七载范《与友人书》云⑥:“伯敬好
裁,而下笔不简,缘胸中不厚耳。内薄则外窘,故言裁不如言养。”按伯敬《诗归》评
语反复于“厚”字⑦,《与高孩之书》又言“养以致厚”,而自运乃贫薄寒乞,此正伯
敬所谓“知而未蹈,期而未至,望而未见”者也。仲闇之讥,伯敬固早得失寸心知矣。
《钝吟杂录》卷三曰⑧:“杜陵云:‘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’;近日锺谭之药石也。
元微之云:‘怜渠直道当时语,不著心源傍古人’;王李之药石也。⑨”又曰:“锺伯
敬创革弘正嘉隆之体,自以为得真性情也。人皆病其不学。余以为此君天资太俗,虽学
亦无益,所谓性情,乃鄙夫鄙妇市井猥媟之谈耳,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。”按“鄙夫鄙
妇”一语,或可讥公安派所言性灵,于竟陵殊不切当。必有灵心,然后可以读书,此伯
敬所自言;与钝吟所以讥呵伯敬者,正复相同。此又予所谓锺谭才苦学不能副识之证也。
《杂录》卷五谓王李诗法本于沧浪⑩。钝吟不知锺谭诗法,正亦沧浪之流裔别子。伯敬
《感归诗》第十首自注云:“谭友夏谓余以聪明妨禅,语多影响。”《文·往集·答尹
孔昭》云:“兄怪我文字大有机锋。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,便是机锋。”谭友夏《奏
记蔡清宪》亦有“以诗作佛”之论。诗禅心法,分明道破。其评选《诗归》,每不深而
强视为深,可解而故说为不可解,皆以诗句作禅家接引话头参也。纳兰容若《渌水亭杂
识》卷四称伯敬“妙解《楞严》⑾,知有根性,在钱蒙叟上⑿。”余窃以为谈艺者之于
禅学,犹如先王之于仁义,可以一宿蘧庐,未宜久恋桑下。伯敬引彼合此,看朱成碧。
禅亦生缚,忘维摩之诫⒀;学不知止,昧荀子之言⒁。于是鹦鹉唤人,尽为哑子吃蜜。
语本《续传灯录》卷十八慈受禅师答僧问⒂。其病痛在此。至以禅说诗,则与沧浪、渔
洋,正复相视莫逆。渔洋《古夫于亭杂录》卷五云⒃:“锺退谷《史怀》多独得之见⒄。
其评左氏,亦多可喜。《诗归》议论尤多造微,正嫌其细碎耳。至表章陈昂、陈治安两
人诗,尤有特识。”渔洋师友如牧斋、竹垞⒅,裁别明诗,皆矢口切齿,发声征色,以
诟竟陵。渔洋非别有会心,岂敢毅然作尔许语乎。《何义门集》卷六《复董讷夫》云⒆:
“新城《三昧集》乃锺谭之唾余⒇。”杨圣遗《雪桥诗话》续集卷三记焦袁熹斥新城神
韵之说(21),谓“毒比竟陵更甚”。皆不被眼谩者。世人仅知渔洋作诗,为“清秀李于
鳞”(22),吴乔《答万季野诗问》中语,赵执信《谈龙录》引之(23)。不知渔洋说诗,
乃蕴借锺伯敬也。(103—105页)
      
    ①锺谭:明锺惺、谭元春。沧浪:宋严羽,号沧浪逋客。渔洋:清王士禛,别号渔洋山人。
    ②《隐秀轩集》:分天地玄黄……等集,锺惺撰。
    ③谭友夏:明谭元春字,有《谭友夏合集》二十一卷。
    ④桴亭:清陆世仪号,有《思辩录辑要》三十五卷。
    ⑤范仲闇:清范文光字,号两石,尝为锺惺、李梦阳合刻。
    ⑥周氏:清周亮工辑《尺牍新抄》十二卷。
    ⑦《诗归》:五十一卷,明锺惺、谭元春合编,分《古诗归》,十五卷,《唐诗归》三十六卷。
    ⑧《钝吟杂录》:十卷,清冯班撰。
    ⑨王李:明王世贞、李攀龙。
    ⑩沧浪:宋严羽号沧浪逋客。
    ⑾纳兰容若:清纳兰性德字,有《渌水亭杂识》四卷。《楞严》:佛经名,十卷,
唐天竺沙门般刺密谛主译。
    ⑿钱蒙叟:清钱谦益号,亦号牧斋。
    ⒀维摩:即维摩诘,佛名。《维摩诘经·观众生品》,称天女散花,花至诸菩萨即
皆堕落,花至大弟子即着不堕,证俗习未净,禅亦生缚。⒁《荀子·劝学》:“学恶乎
始?恶乎终?曰:其数(术)则始平诵经,终平读礼。”即学止于读礼。
    ⒂《续传灯录》:即《建中靖国续传灯录》,宋释惟白撰,三十卷。因作者意在续
道原所撰之《景德传灯录》,故称《续传灯录》。
    ⒃《古夫于亭杂录》:六卷,王士禛撰。
    ⒄锺退谷:锺惺号,有《史怀》十七卷。
    ⒅竹垞:清朱彝尊字,有《明诗综》一百卷。
    ⒆《何义门集》:十二卷,清何焯撰。
    ⒇新城:清王士禛,新城人。有《唐贤三昧集》三卷。(21)杨圣遗:晚近杨锺羲字,
有《雪桥诗话》十二卷,二集八卷,三集十二卷,余集八卷。焦袁熹:清作家,字广期。
    (22)李于鳞:明李攀龙字。吴乔《答万季野诗问》:一卷,清吴乔撰。
    (23)赵执信:清人,有《谈龙录》一卷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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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则讲明锺惺、谭元春的竟陵派诗论。竟陵派诗论皆主“灵”字,如谭元春《诗
归序》:“有教春者曰:公等所为,创调也,夫变化尽在古矣。其言似可听。但察其变
化,特世所传《文选》《诗删》之类,锺嵘、严沧浪之语,瑟瑟然务自雕饰而不暇求于
灵迥朴润。抑其心目中,别有宿物,而与其所谓灵迥朴润者,不能相关相对欤?夫真有
性灵之言,常浮于纸上,决不与众言伍。而自出眼光之人,专其力,壹其思,以达于古
人;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,想亦非苟然而已。”这里讲当时的所谓“变化
尽在古矣”,讲的“变化”,指锺嵘严沧浪之语。锺嵘在《诗品序》里说:“至于吟咏
情性,亦何贵于用事?‘思君如流水’,既是即目;‘高台多悲风’,亦惟所见;‘清
晨登陇首’,羌无故实;‘明月照积雪’,渠出经史。观古今胜语,多非补假,皆由直
寻。”这是说写诗只写所见景物,不贵用事,不用经史中故实,这里讲写景诗是对的,
但要在写景中表达深层的思想感情,反映复杂的生活感受,要在很短的诗句中表达丰富
的内容,这样说就不够了。在这里,竟陵派当在批评公安派三袁袁宏道、袁宗道、袁中
道这派诗,写即目所见,不讲用事,不讲表达深层的情思,以鄙俚轻率为趋新,这是改
变明代前后七子摹拟汉魏盛唐的做法,但这种变并不正确。这里又讲严沧浪,指《沧浪
诗话·诗辨》说:“汉魏晋与盛唐之诗,则第一义也。”明代前后七子听了严沧浪的话,
作诗摹仿汉魏晋与盛唐之诗,也不行。竟陵派要纠正这两种缺点,所以提出“灵迥朴润”,
“真有性灵之言”,“自出眼光”,这是纠正明代前后七子的摹仿说的。
    谭元春在《诗归序》里又说:“人咸以其所爱之格,所便之调,所易就之字句,得
其滞者、熟者、木者、陋者,曰我学之古人,自以为理长味深,而传习之久,反指为大
家,为正务。……夫滞、熟、木、陋,古人以此数者,收浑沌之气;今人以此数者,丧
精神之原。古人不废此数者,为藏神奇藏灵幻之区;今人专借此数者,为仇神奇仇灵幻
之物。”这里讲有真性灵的话,自出眼光,与人云亦云的话不同。这些话可以保留在滞
熟木陋的话里,用来藏神奇灵幻的话。今人没有真性灵的话,不能自出眼光,那他的滞
熟木陋的话,没有藏神奇灵幻的话,就全无可取了。
    锺惺《与高孩之书》里又提出“厚”字:“向捧读回示,辱论以惺所评《诗归》,
反复于‘厚’之一字,而下笔多有未厚者。此洞见深中之言,然而有说。夫所谓反复于
‘厚’之一字者,心知诗中实有此境也。其下笔未能如此者,则所谓知而未蹈,期而未
至,望而未之见也。何以言之?诗至于厚,而无余事矣。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。
厚出于灵,而灵者不即能厚。弟尝谓古人诗有两派难入手处:有如元气大化,声臭已绝,
此以平而厚者也。《古诗十九首》、苏李是也。有如高岩峻壑,岸壁无阶,此以险而厚
者也,汉郊祀铙歌、魏武帝乐府是也。非不灵也,厚之极,灵不足以言之也。然必保此
灵心,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。”这里谈到“厚出于灵”。厚指什么呢?谭元春《与舍
弟五人书》:“舟中无事,间发其(蔡公)回陈志寰先生与伯敬二书,说我人愈朴,性
愈厚,是进德之验。又说我笔慧而人朴,心灵而性厚。不知公从何处窥我如此也。”那
末厚指为人厚道,诚朴,厚与进德有关,这又是仁厚了。灵指笔慧心灵。锺惺指出有两
种厚,一种是“平而厚”,指性情真率和平,诗从肺腑中流出,自然真诚,这就是灵。
一种是险而厚,品格高峻,有原则性,不可侵犯,语言卓绝,其锋不可犯,这也是一种
灵。灵即有真性灵,自出眼光。“厚出于灵”,即有了自出眼光的见解,才显出人的仁
厚或险厚来。否则人云亦云,就显不出仁厚或险厚来了。
    钱先生认为“以说诗论,则锺谭识趣幽微,非若中郎之叫嚣浅卤。盖锺谭于诗,乃
所谓有志未遂,并非望道未见,故未可一概抹杀言之。”(102页)即认为竟陵派的锺谭
诗论,胜过公安派的三袁。试看袁宏道的《叙小修诗》:“大都独抒性灵,不拘格套,
非从自己胸臆流出,不肯下笔。有时情与境合,顷刻千言,如水东注,令人夺魂。其间
有佳处,亦有疵处。佳处自不必言,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。然余则极喜其疵处。”又
《灵涛阁集序》:“或曰:‘(江)进之文超逸爽朗,言切而旨远,其为一代才人无疑。
诗穷新极变,物无遁情,然中有一二语近俚近俳,何也?’余曰:此进之矫枉之作,以
为不如是,不足矫浮泛之弊,而阔时人之目也。然在古亦有之,有以平而传者,如‘睫
在眼前人不见’之类是也;有以俚而传者,如‘一百饶一下,打汝九十九’之类是也;
有以俳而传者,如‘迫窘诘曲几穷哉’之类是也。古今文人,为诗所困,故逸士辈出,
为脱其粘而释其缚。”公安派主张“独抒性灵,不拘格套”,“自胸臆流出”,这是好
的。但喜其疵处,赞成“近俚近俳”,认为可以“脱其粘而释其缚”,这就不对了。因
此,朱彝尊《明诗综》卷57《袁宏道》说:“《诗话》,隆(治)万(历)间,王(世
贞)李(攀龙)之遗派充塞,公安昆弟(三袁)起而非之,以为唐自有古诗,不必选
(《文选》)体;中晚(唐)皆有诗,不必祖盛(唐);欧(阳修)苏(轼)陈(师道)
黄(庭坚)各有诗,不必唐人。唐时色泽鲜妍,如旦晚脱笔砚者,今诗才脱笔砚,已是
陈言,岂非流自性灵与出自剽拟所从事异乎!一时闻者涣然神寤,若良药之解散,而沉
疴之去体也。乃不善学者取其集中俳谐调笑之语,如《西湖》云:‘一日湖上行,一日
湖上坐,一日湖上住,一日湖上卧。’《偶见白发》云:‘无端见白发,欲哭翻成笑。
自喜笑中意,一笑又一跳。”“按公安派讲的“独抒性灵,不拘格套”,“自胸臆流出”,
即竟陵派说的“有性灵之言”,“自出眼光”的意思。但竟陵派反对公安派的疵处,反
对公安派的俳谐调笑之作,要求“冥心放怀,期在必厚”,要求有“平而厚”,“险而
厚”;要求“察其幽情单绪,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,而乃以其虚怀定力,独往冥游于寥
廓之外,如访者之几于一逢,求者之幸于一获,入者之欣于一至。不敢谓吾之说,非即
向者千变万化不出古人之说,而特不敢以肤者狭者熟者塞之也。”(锺惺《诗归序》)
这样孤怀静寄、虚怀定力来探索诗的真精神,反对公安派的“以肤者狭者熟者塞之”,
就胜过公安派的诗论了。
    钱先生又指出竟陵派的诗论胜过王士禛的神韵派,称竟陵派“以‘厚’为诗学,以
‘灵’为诗心,贤于渔洋之徒言妙悟,以空为灵矣。”王士禛的神韵说:“‘白云抱幽
石,绿筿媚清涟’,清也;‘表灵物莫赏,蕴真谁与传’,远也。‘何必丝与竹,山水
有清音’,‘景昃鸣禽集,水木湛清华’,清远兼之也。总其妙在神韵矣。”“朦胧萌
坼,情之来也;明隽清圆,词之藻也。”(《带经堂诗话》卷三)这些话讲神韵,写景
要选取有诗意的景物,像云水竹石,山水鸣禽,情意即含蓄在景物之中,像“白云抱幽
石”的“抱”,“绿筿媚清涟”的“媚”,用拟人化手法,即有情味。“表灵”指景物
的灵异。
    “蕴真”指蕴藏仙人,这里即含有极赞美的意思。这样就写得景清而意远。再说写
情由境来透露,不明说,所以朦胧,只露一点苗头,所以萌坼,是含蓄不露。神韵派写
景像一张艺术照相,选取有诗意的景物来写。神韵派写情,只透露一点苗头,让读者去
体会。不论写景抒情,都力求含蓄。这样的作品,写得成功的,可备一格。神韵说的产
生,由于王士禛 看到明代前后七子学唐诗,只学到腔调形式,只是模仿,没有真性情真
感受。因此提出神韵说,写出自己对景物的艺术美和真感受,这是比模仿腔调形式要高
出一筹。这是要作者确实有见于景物的艺术美,确实在生活中有真感受才行。否则,作
者并没有真的看到景物的艺术美,并没有从生活中有真感受,那他用神韵说来写诗,就
不免“以空为灵”了。那就不如竟陵派的“以‘厚’为诗学,以‘灵’为诗心”了。钱
先生也指出竟陵派的缺点:“胸中不厚”,“自运乃贫薄寒乞”。引《钝吟杂录》称杜
甫诗: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”为锺谭之药石,即讥锺谭读书少,学力不够。又
引元稹诗:“怜渠直道当时语,不著心源傍古人。”
    为王李之药石。指王世贞、李攀龙的模仿古人。即“傍古人”,不是“直道当时语”。
按朱彝尊《明诗综》卷六十《锺惺》:“张文寺云;‘伯敬(锺惺)入中郎(袁宏道)
之室,而思别出奇,以其道易天下,多见其不自量也。”又卷六十六《谭元春》:“友
夏(谭元春)别出蹊径,特为雕刻。要其才情不奇,故失之纤;学问不厚,故失之陋;
性情不贵,故失之鬼;风雅不道,故失之鄙。一言以蔽之,总之不读书之病也。”归结
到不读书,与上文所说一致。钱先生认为锺谭有见识,只是学力不够,所以锺惺自言
“知而未蹈,期而未至,望而未见”。钱先生又指出锺谭论诗的《诗归》也有缺点,即
对诗“作禅家接引话头参”,“每不深而强视为深,可解而故说为不可解。”如《唐诗
归》卷十四丁仙芝《京中守岁》:“守岁多燃烛,通宵莫掩扉。客愁当暗满,(锺云:
此‘满’字与‘巷中情思满’‘满’字同妙。)春色向明归。(锺云:‘当暗满’‘向
明归’,各有实境,解不出。)……”这首诗写在京中作客,除夕守岁,通宵不睡。守
岁故多燃烛,通夜不睡,到烛烧完了,室内暗了,客愁满了。这时天快亮了,所以说
“春色向明归”。这四句本不难解。锺惺说“解不出”,即可解而“故为不可解。”
“当暗满”“向明归”,讲得确切,但并不深,说成“解不出”,似“不深而强作深”。
在烛暗时指出“客愁”
    “满”,在天明时指出“春色”“归”,这就似“作禅家接引话头参”,并不通过
“当暗满”“向明归”来作即景抒情的描写的探索,停留在“接引话头参”上,便成为
“解不出”了。论诗应该冲破参禅,就创作的角度来作解释。停留在“解不出”上就不
对了。所以说“谈艺者之于禅学,犹如先王之于仁义,可以一宿蘧庐,未宜久恋桑下”。
《庄子·天运》:“仁义,先王之蘧庐(旅舍),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。”《后汉书
·襄楷传》:“浮屠不三宿桑下。”即指用禅家接引话头来读诗,只有参一下,即当转
入艺术分析。否则停留在参禅上,粘着不放,如鹦鹉唤人,只能说出向人学来的话,不
能说出自家的体会;如哑子吃蜜,能辨别蜜的甜味,却说不出来。
    再像《唐诗归》卷十二常建《白龙窟泛舟》:“……环回从所泛,夜静犹不歇。淡
然意无限,身与波上月。”(锺云:“‘与’字不可思议,以未了语作结,妙妙。若云:
‘身与波上月,淡然意无限。’则于‘与’字有归着,然肤甚矣。”锺云:“结句之妙,
有似句之下,尚有说者。非神化之笔,不足以语此。”)这个结尾,写在湖上泛舟,到
夜不停,因为此身与波上月有无限的情意,即对月与水波有情意,所以入夜还在泛舟。
这个结尾的好处,只说“淡然无限意”,究竟是什么情意没有说,让读者自己去体会。
联系上文“应寂中有天,明心外无物。”当时“夜静”,所以说“应寂”,在寂静中别
有天地,是什么天地呢?是“心外无物”,是心中想的。当时诗人心中可以有各种想法,
也是“意无限”的。这是跳出禅家接引话头,从诗意的推测说的。锺惺认为“‘与’字
不可思议”,即“可解而说为不可解”。说把结末两句一颠倒,“肤甚矣”,也说得不
可解。说结句下尚有说是对的,即余味不尽,可供体会,说成“神化之笔”,又是“不
深而强为深”了。这确是锺谭的缺点。
    钱先生又指出王士禛推重锺惺的《史怀》,说他评《左传》多可喜。如论城濮之战:
“善制胜者,审机执权,中有主而外不测,操纵在我,而于天下无所不用;无所不用,
而后敌失其所以胜,此制胜之道也。晋文公城濮之战,……总以善用曹卫为主。曹卫,
楚之与国。楚之有曹卫,犹晋之有宋也。楚伐宋,晋不救宋而执曹伯,分曹卫之田以畀
宋,以累楚人之心,而宋之围自解。及楚人请复卫侯而封曹,乃私许复曹卫以携之,曹
卫告绝于楚,而晋又有曹卫。曹卫之形反化为宋而楚孤,楚孤而晋之胜楚,不待战而决
矣。”这里通过城濮之战,研究晋国所以制胜之道,是可喜的。再称他表彰陈昂、陈治
安两人诗,按锺惺作《白云先生传》,即称陈昂的诗,称徐渭诗逊昂。王士禛能赏识锺
惺,一定看到他的好处。何焯称王士禛《三昧集》乃锺谭的唾余。王士禛的选《唐贤三
昧集》,偏向王维、孟浩然、韦应物、柳宗元一边,采取司空图《诗品》的“不著一字,
尽得风流”的说法,专以冲和淡远为主,不取“掣鲸鱼碧海”的李白、杜甫诗。这跟锺
谭的“察其幽情单绪”有类似处,所以说“乃锺谭之唾余”。至于说神韵说“毒比竟陵
更甚”,指神韵说的流弊,流于空洞,入于模糊影响,与明七子的貌为盛唐,同样是一
种空腔,所以吴乔称王士禛诗为“清秀李于鳞”,即也属于明七子李攀龙派,只是清秀
些罢了。钱先生又指出,王士禛的说诗,跟锺惺提倡的“幽情单绪,孤行静寄”有相通
处,不过讲得蕴藉含蓄罢了。这是钱先生对王士禛说诗的评价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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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○)论阮大铖诗
  
        (1)
    余尝病谢客山水诗①,每以矜持矫揉之语,道萧散逍遥之致,词气与词意,苦相乖
违。圆海况而愈下②;听其言则淡泊宁静,得天机而造自然,观其态则挤眉弄眼,龋齿
折腰,通身不安详自在。《咏怀堂诗》卷二《园居诗》刻意摹陶,第二首云:“悠然江
上峰,无心入恬目”,显仿陶《饮酒》第五首之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。“悠然”
不足,申之以“无心”犹不足,复益之以“恬目”,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而峰来献状。
强聒不舍,自炫此中如镜映水照,有应无情。“无心”何太饶舌,著痕迹而落言论,为
者败之耳。《戊寅诗》如《微雨坐循元方丈》云:“隐儿憺忘心,惧为松云有”;夫子
綦“隐几”,嗒焉丧我,“心”既“憺忘”,何“惧”之为。岂非言坐忘而实坐驰耶。
又如《昼憩文殊菴》云:“息机入空翠,梦觉了不分。一禽响山窗,亦复嗤为纷”,自
诩“息机”泯分别相,却心嗔发为口“嗤”,如欲弹去乌臼鸟、打起黄莺儿者,大异乎
“鸟鸣山更幽”之与物俱适、相赏莫违矣。诗中好用“恬”、“憺”字,连行接叶,大
类躁于鸣“恬”、矜于示“憺”。又好用“睇”、“鹜”字,自以为多多益善,徒见其
陈陈相因。窃谓圆海诗品,亦如号“恬目”而流“睇”,名“憺虑”而横“鹜”,缩屋
称贞而“勿惜卷帘通一顾”也。又按《戊寅诗》有《缉汝式之见过谷中》亦云:“坐听
松风响,还嫌谷未幽”,较之白香山《松声》之“谁知兹檐下,满耳不为喧”,境界迥
异,绝类拗相公之言“一鸟不鸣山更幽”③,翻案好胜之争心,溢于言表矣。(504页)   
  ①谢客:南朝宋谢灵运,小名客儿。以写山水诗著名。
    ②圆海:明阮大铖字,有《咏怀堂诗集》四卷。
    ③拗相公:宋王安石性执拗,有人称为拗相公。
    这一则论谢灵运和阮大铖的诗,都有矫揉造作之病。先看谢灵运的诗,锺嵘《诗品》
把他列入上品,称他的诗“尚巧似,而逸荡过之。”陈延杰注:“如《石壁精舍还湖中
作》:‘昏旦变气候,山水含清晖。’《游南亭》诗:‘密林含余清,远峰隐半规。’
并得其巧似者。张景阳巧构形似之言,此学其体焉,但超过耳。”即认为谢诗巧于描写
物象。《诗品》又说:“然名章迥句,处处间起,丽典新声,络绎奔会。”讲他的诗里
有名篇秀句,有丽藻新声。刘勰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:“庄老告退,而山水方滋。俪采
百字之偶,争价一句之奇,情必极貌以写物,辞必穷力而追新。”这里的“庄老告退”,
指玄言诗隐退了。“山水方滋”,指谢灵运的山水诗兴起。讲他讲究词藻,工于摹写物
象,追求新词,都讲他的诗好。方东树《昭昧詹言》卷五,称“陶公说不要富贵,是真
不要。康乐本以愤惋,而诗中故作恬淡,以比陶公,则探其深浅远近,居然有江湖涧沚
之别。”这里指出他的诗本以愤惋,故作恬淡,心情与辞气不一致。钱先生在这里指出
他的“词气与词意,苦相乖违”,即“以矜持矫揉之语,道萧散逍遥之致”,当由于愤
惋的心情,故作恬淡所致。如《登江中孤屿》:“江南倦历览,江北旷(久)周旋。怀
新道转迥(远),寻异景(光景)不延。乱流趋孤屿,孤屿媚中川。云日相辉映,空水
共澄鲜。表灵物莫赏,蕴真(仙人)谁为传。想像昆山(昆仑山,仙人住处)姿,缅邈
区中缘。始信安期(仙人名)术,得尽养生年。”这首诗写景,像“乱流趋孤屿,孤屿
媚中川。云日相辉映,空水共澄鲜。”工于写景,像用一“媚”字,把孤屿拟人化,表
达他对孤屿在川中的欣赏。赞美天空中是云日辉映,望出去是天水澄鲜。也即“萧散逍
遥之致”。但在“表灵物莫赏,蕴真谁与传”里,言此山的灵异如此表著而世人不赏,
即使蕴藏仙人又有谁能传说呢?这里就有愤惋了。所以“想像昆山姿,缅邈区中缘”,
要想望仙山,就远离人世了。这就是用愤惋不平的心情,来赞美山水景物之美,即用矜
持矫揉之语,道萧散闲适之致了。
    钱先生再讲阮大铖的《咏怀堂集》诗,讲他表面上摹仿陶渊明诗,表示他的淡泊宁
静,但看他的辞气,就透露出他弄虚作假。如陶渊明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
在悠然自得中,偶然见南山的美好景物是无心偶会,并非着意追求。阮大铖摹仿它,作
“悠然江上峰,无心入恬目。”陶的无心偶会,是自然流露。阮点明“无心”,就是有
意这样说,又怕不够,再加入“恬目”,所以钱先生批评他“著痕迹而落言诠”,显出
有意作假了。再像《庄子·齐物论》:“南郭子綦隐几而坐,嗒焉似丧其偶。”即忘掉
自己。阮大铖作“隐几憺(安然)忘心,惧为松云有。”既然已经忘掉自己,怎么还有
惧呢?那未所谓坐忘实是坐驰。再像既说“息机”,机心已经没有了,那末听见一鸟的
鸣声,怎么“亦复嗤为纷”呢?这就跟“蝉噪林逾静,鸟鸣山更幽”,避人世的尘嚣,
爱山林的幽静,听蝉噪鸟鸣就听不到车马喧声而感到山林的幽静完全不同了。从这里看
到钱先生的论诗,能分别词气与词意,作深入探索了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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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)
    阮圆海欲作山水清音①,而其诗格矜涩纤仄,望可知为深心密虑,非真闲适人,寄
意于诗者。按《咏怀堂诗》,钩棘其词,清羸其貌,隐情踬理,鼠入牛角,车走羊肠。
其法则叶石林所谓“减字换字”②,其格则皇甫持正所谓“可惋在碎”③。万历后诗有
此饾心饤肝、拗嗓刺目之苦趣恶道。孤忠奇节如倪鸿宝,亦濡染厥习④。譬之《列朝诗
集》丁十二、十六所摘王季重、王亦房魔道诸联⑤,入诸倪集,可乱楮叶。所言之物,
实而可征;言之词气,虚而难捉。世人遂多顾此而忽彼耳。作《文中子》者⑥,其解此
矣。故《事君》篇曰:“文士之行可见”,而所引以为证,如:“谢庄、王融,纤人也,
具文碎。徐陵、庾信,夸人也,其文诞。”余仿此。莫非以风格词气为断,不究议论之
是非也。吴氏《青箱杂记》⑦卷八虽言文不能观人,而卷五一则云:“山林草野之文,
其气枯碎。朝廷台阁之文,其气温缛,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⑧、柳絮池塘,自有富贵
气象;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,仍乞儿相”云云。岂非亦不据其所言之物,而察其言之
词气乎。是以同一金玉锦绣,而王禹玉之“至宝丹”,与归处讷所嘲“镀金牙齿咬银匙”,
见《鉴诫录》卷十⑨。区以别矣。且也,人之言行不符,未必即为“心声失真”。常有
言出于至诚,而行牵于流俗。蓬随风转,沙与泥黑;执笔尚有夜气,临事遂失初心。不
由衷者,岂惟言哉,行亦有之。安知此必真而彼必伪乎。(163—164页)   
  ①阮圆海:阮大铖字,明人,有《咏怀堂诗集》四卷。
    ②叶石林:叶梦得号,有《石林诗话》一卷。
    ③皇甫持正:皇甫湜字,有《皇甫持正集》六卷。
    ④倪鸿宝:明倪元璐字,有《倪文贞公文集》十七卷,续编三卷,讲编四卷,诗集四卷。
    ⑤《列朝诗集》:清钱谍益编。王季重:明王思任字。王亦房:明王留字。
    ⑥《文中子》:隋王通私谥文中子,有《文中子》十卷。
    ⑦《青箱杂记》:十卷,宋吴处厚撰。
    ⑧晏元献:宋晏殊谥。
    ⑨《鉴戒录》:十卷,五代何光远编。
    这一则讲从作品的词气风格可以观测人的品性。先从明
    阉党阮大铖的《咏怀堂诗集》谈起,讲他欲作山水清音,即欲摹仿陶渊明诗来写山
水。如《园居诗》:“悠然江上峰,无心入恬目。”钱先生称为“‘悠然’不足,申之
以‘无心’,犹不足,复益之以‘恬目’,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而峰来献状。”与陶
渊明《饮酒》诗的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陶诗真的写出悠然自得。阮大铖虽讲
“悠然”,是并不真的悠然自得,就怕读者不相信他的“悠然”,再说个“无心”,再
说个“恬目”,这就弄巧成拙,越显出他的这样用心,并不“悠然”了。这就从语气里
显出人品来。陶渊明性情真率,吐属自然。阮大铖城府很深,为人阴险,从语气中也透
露出来。钱先生称他的作法,是叶石林所谓“减字换字法。”按《石林诗话》卷下:
“江淹《拟汤惠休诗》曰:‘日暮碧云合,佳人殊未来。”古今以为佳句。然谢灵运
‘圆景早已满(指月圆),佳人犹未还”,谢玄晖‘春草秋更绿,公子未西归”,即是
此意。尝怪两汉间所作骚文,未尝有新语,直是句句规模屈宋,但换字不同耳。至晋宋
以后,诗人之词,其弊亦然。”这是说,阮大铖的《园居诗》命意就是抄陶渊明的,不
过用的换字法罢了。又称皇甫湜“可惋在碎”,即指“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”,有
“三累”故“在碎”了。
    钱先生又举王恩任、王留魔道诸联。《列朝诗集》丁集卷十二:“季重为诗,才情
大用,漫无复持择,入鬼入魔,恶道岔出。如《天长道中》云:‘地懒无文草,天愚多
暗云。’《雨泊》云:‘春霖篷翕蝶,江浪柁餐猪。’《快雨》云:‘荷静香催嚏,楼
疏气破笼。’”这是讲王恩任的诗。《列朝诗列》丁集卷十六说:王亦房“浸淫于时调,
横纵跌宕,于先人之矩矱 遂将缅而去之。其诗有曰:‘纱为槐羽翼,衣作扇仇雠。’又
曰:‘暑今天不韵,酒作夜常规。’又曰:‘树将风太暱,烟与月何仇。’又曰:‘暑
退虫多口,凉多鸟孑身。’则不独谓之诗魔,已转入恶道中矣。”这是讲王留的诗。这
两家诗,都是背理违情,走入魔道的。
    钱先生又引王通《文中子》的话,说明语气和风格可以看出人的品格来,像谢庄、
王融,其文琐碎,所以称为纤人;徐陵、庾信,其文夸张,所以称为夸人。吴处厚说:
隐士在山林草野,文气枯槁琐碎,与朝廷台阁的文词,雍容华贵的文气不同。宋晏殊诗
“梨花院落溶溶月,柳絮池塘淡淡风”,自有富贵人家的气象。因为北宋的富贵人家,
有梨花院落,柳絮池塘。李庆孙缺乏富贵人家的生活,虽羡慕金玉锦绣,不免露出寒酸
相。陈师道《后山诗话》称“王岐公(王珪字禹玉)诗,喜用金玉珠璧,以为富贵,而
其兄谓之至宝丹。”王珪是富贵中人,他讲金玉珠璧,反映了他的生活,从中显出富贵
气象。归处讷缺乏富贵人家的生活,所以他讲的“镀金牙齿咬银匙”,还不能与至宝丹
相比。作品是反映生活的,忠实地反映生活的作品,才可信。缺乏生活而虚构的作品不
可信,缺乏真性情的作品,摹仿古人,性情不同,也容易显出造作的痕迹来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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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一)论叶燮诗
  
        叶星期与孟举同乡友好,《黄叶村庄诗集》有星期序,星期作《原诗》①,谓:
“宋诗不亚唐人,譬之石中有宝,不穿凿则宝不出”;“昌黎乃宋诗之祖,与杜苏并树
千古”;“议论为诗,杜甫最多,李杜皆以文为诗”;又谓:“严沧浪、高廷礼为诗道
罪人”②,夫严高皆力倡盛唐诗者也。自作《己畦诗集》,尖刻瘦仄,显然宋格,《两
浙輶轩录》③卷五引邓汉仪曰:“燮诗以险怪为工”。又引钱仁荣曰:“燮诗不惊人不
道”,盖少见多怪,不知其师法所在也。沈归愚为星期弟子④,渔洋所谓“横山门下,
尚有诗人”者。按见《竹啸轩诗钞》卷七。《国朝诗别裁》记叶氏论诗语:“一曰生,
二曰新,三曰深”,与归愚说诗,不啻冰炭。师为狂猖,弟则乡愿;归愚谨饬,不忍攻
其函丈,谢厥本师,遂力为之讳。《国朝诗别裁》论《己畦集》、《原诗》语,皆饰词
也。归愚宗仰盛唐,故作《叶先生传》、《己畦诗集序》,虽言横山诗‘好新”,而复
称其“气盛”,且记其尊杜、韩、苏三人。按《己畦文集》卷八《密游集序》推陶、杜、
韩、苏为极至,然《己畦诗集》虽屡有和杜、韩、苏之作,而纤密无气韵,与孟举、晚
村作风相类⑤。归愚之言,失之甚远。《文集》卷八《百家唐诗序》谓:“贞元、元和
时,韩、柳、刘、钱、元、白凿险出奇,为古今诗运关键。后人称诗,胸无成识,谓为
中唐,不知此中也者,乃古今百代之中,而非有唐之所独,后此千百年,无不从是以为
断”云云,是以“中唐”之“中”,为“如日中天”之“中”,凌驾盛唐而上。岂归愚
师法所在乎,不曰开元,而曰贞元、元和之际,又隐开同光诗派“三元”并推之说矣⑥。
(144—145页)   
  ①叶星期:叶燮字,号己畦,人称横山先生。有《原诗》四卷、《己畦诗文集》二
十一卷。孟举:吴之振字,号黄叶村农,有《黄叶村庄诗集》十卷。
    ②高廷礼:高秡字,有《唐诗品汇》九十卷。
    ③《两浙輶轩录》:四十卷,清阮元辑。
    ④沈归愚:沈德潜字,有《国朝诗别裁》三十二卷,《竹啸轩诗抄》十八卷。
    ⑤晚村:清吕留良号,有《吕晚村文集》八卷。
    ⑥三元并推之说:晚清陈衍主宋诗,谓“诗莫盛于三元”,三元指上元开元,中元
元和(指唐诗),下元元祐(指宋诗)。当时称这派诗为同光体,实主宋诗。
    这一则讲清人叶燮的诗论和诗。叶燮推重宋诗,认为宋诗不次于唐诗。贬宋诗的,
称宋人以议论为诗的缺点,叶燮认为议论为诗,杜甫最多,不应贬。又贬宋人以文为诗,
叶燮认为李杜皆以文为诗。贬宋诗的有严羽、高秡,所以叶燮以严、高为诗道罪人。叶
燮认为“议论为诗,杜甫最多。”杜甫的抒情诗,在议论中抒发强烈的感情,所以仍是
诗,不同于空谈理论。如《蜀相》:‘丞相祠堂何处寻,锦官城外柏森森。映阶碧草自
春色,隔叶黄鹂空好音。三顾频烦天下计,两朝开济老臣心。出师未捷身先死,长使英
雄泪满襟。”这首诗,后四句是议论。但这四句的议论是从谒武侯祠,看到了武侯祠的
柏森森,及映阶碧草和听到隔叶黄鹂,引起“自春色”
    “空好音”的感触,发出了对诸葛亮的深厚激情,因此概括他的一生才有“三顾频
烦”一联,引起对诸葛亮无限崇敬悲切的心情,才有“出师未捷”一联。在这四句的议
论里充满激情,所以是强烈的抒情诗。杜诗的议论都是这样的。苏轼的议论,如《题西
林壁》: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,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
后两句是议论,但这个议论,是从苏轼身在庐山的感受中体会到的一种哲理,不是抽象
的议论,是结合形象的一种感触,是颇近于理趣的诗。叶燮肯定以议论为诗,当从这样
的角度来理解。
    再说叶燮的诗,沈德潜《清诗别裁》里说:“先生论诗,一曰新,一曰深。凡一切
庸熟陈旧浮浅语,须扫而空之。今观其集中诸作,意必钩玄,语必独造,宁不谐俗,不
肯随俗,戛戛于诸名家中,能拔戟自成一队者。”如《杨花》:“小蛮腰瘦不胜情,断
粉飘云殢舞裍。莫使漫天飞不住,楼中尚有未归人。”这是咏柳絮,从白居易的“杨柳
小蛮腰”来,用小蛮腰来比柳条,把断粉飘云来比柳絮,结合小蛮在裍席上舞,说成殢
留在舞裍上。再结合王昌龄《闺怨》:“忽见陌头杨柳色,悔教夫婿觅封侯。”所以说
“莫使漫天飞不住,楼中尚有未归人。”又如《梅花开到九分》:“亚枝低拂碧窗纱,
镂月烘霞日日加。祝汝一分留作伴,可怜处士已无家。”沈德潜评:“从九分着意,不
忍卒读。”因为梅花已开到九分,所以提出“一分留作伴”。这就是尖新之句,显然宋
诗格调。有人怪他“以险怪为工”,不知这正是宋诗格调,所以称为“少见多怪”。沈
德潜是宗唐诗的,所以跟叶燮的宗宋诗,“不啻冰炭。”但沈德潜不忍攻击老师,替他
回护,说他推尊杜、韩,钱先生指出,叶燮和杜韩之作,纤密无气韵,还不是唐诗格调。
后人推重中唐诗为古今百代之中最佳,可作为晚清同光体诗的推重“三元”的先声,同
光体也是推重宋诗的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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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二)论方苞

姚南菁记查夏重谓方望溪诗“不能佳”①,劝其无作,鲍倚云谓望溪所撰夏重墓志,
“何足以传”夏重。《望溪集》卷一○《翰林院编修查君墓志铭》道及夏重之诗者,只
云:“朋齿中以诗名者皆若为君屈。……及与交久长,见其于时贤中,微若自矜异,然
犹以诗人目之。”岂夏重不许望溪能诗,望溪耿耿于怀,遂勿愿称夏重之工诗耶?夫夏
重以诗名家,兹乃不正写大书而涉笔旁衬,且先出以疑词曰“若为屈”,则夏重之诗未
必果胜“时贤”也,继复语气轻藐,似“诗人”之“目”卑不足道,而夏重亦“微若”
不甘自命者。微词曲笔,直是刺讥,岂徒“不足以传”而已。只字勿道夏重规其毋作诗
事,倘隐衷芥蒂,言之有忸怩欤?然望溪叙事阔略,必有词自解。卷六《与孙以宁书》
力辨所撰孙奇逢传中不详其“讲学宗旨”②,“平生义侠”,“门墙广大”,以为“此
皆未迹”,“事愈详而义愈隘”,且引《史记·留侯世家》语为己张目③,谓其“明示
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”。文过饰说,似是而非。夫史公云:“留侯所从容与
上言天下事甚众,非天下所以存亡,故不著”,专指留侯所“言天下事”中之琐小者,
界域甚明。不然,“老父予书”,史公诧其事“可怪”;“图状如好女”,史公叹人不
可“貌取”;此等岂“天下之所以存亡”,何以悉“著”不遗哉?作诗之于查夏重,讲
学之于孙夏峰,正如“功力”之于留侯,传志中安能率尔默尔乎?唐人如陈子昂《率府
录事孙君墓志铭》只字不道过庭之书④(《祭率府孙录事文》则称其“墨妙”),李华
(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铭》只字不道太白之诗⑤,李邕《故云麾右武卫大将军赠秦州都
督彭国公谥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》只字不道思训之画⑥,李商隐《刑部尚书致仕赠尚书
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铭》只字不道居易之诗⑦。相形之下,望溪《编修查君墓志》已非
含毫邈然矣。此类碑志庶足资望溪援例解嘲,然望溪未必知,即知又或不屑也。(《钱
锺书研究》,23—24页)
   
  ①姚南菁:清姚范字,有《援鹑堂笔记》五十卷。查夏重:清查慎行字,有《敬业
堂集》五十卷。方望溪:清方苞字,有《望溪集》八卷。
    ②孙奇逢:清学者,号夏峰,有《读易大旨》五卷等著。
    ③《史记》:一百三十卷,汉司马迁撰。
    ④陈子昂:唐诗人,有《陈拾遗集》十卷。过庭:孙过庭,唐书法家,有《书谱》一卷。
    ⑤李华:唐文人,有《李遐叔文集》四卷。太白:李白字。
    ⑥李邕:唐文人兼书法家,有《李北海集》六卷。思训:李思训,唐代著名画家。
    ⑦李商隐:字义山,唐诗人,有《李义山文集》笺注十卷。

    这一则讲方苞的文品不好。查慎行劝方苞不要写诗,他因此专写古文,写古文有成
就,成为桐城派的开创者。查慎行的劝导是对他有好处的。他写查慎行的墓志,对查劝
他不要写诗的话一点不提,而对查的以诗名家,反而微文讥刺。他写孙奇逢传不讲孙的
讲学宗旨,孙是学者,他的成就就在讲学宗旨,不讲他的讲学宗旨,就是淹没他的成就。
从这两篇中显出他的文品不好。他还要文过饰非。他在《与孙以宁书》里说:“所示群
贤论述,皆未得体要,盖其大致不越三端:或详讲学宗旨及师友渊源;或条取生平义侠
之迹;或盛称门墙广大,海内响仰者多。此三者,皆征君之末迹也。三者详而征君之志
事隐矣。”方苞写孙奇逢传,人家看了不满意,认为孙奇逢的为人,有三个特点:一是
他的讲学宗旨比较突出,主张身体力行;二是他的义侠之迹,在明末乱世,他能够率领
几百家据守险要,保全乡里;三是他的门墙广大,教育了很多人才。对孙奇逢一生这三
个突出成就,方苞在传里一个都不讲,这怎么算写传呢?那不成了抹杀孙奇逢的为人,
只说些空话吗?孙以宁就这样向他转述大家的意见。从这些意见看,方苞对孙奇逢不满,
故意不讲他为人的特点,说些空话了事。方苞面对人家提的意见,还借司马迁作张良传
的《留候世家》来搪塞。他说:“古之晰于文律者,所载之事,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。
太史公传陆贾,其分奴婢装资,琐琐者皆载焉。若萧、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,则文字虽
增十倍,不可得而备矣。故尝见义于《留侯世家》曰:‘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,
非天下所以存亡,故不著。’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。”即认为孙奇
逢突出的三点,都不重要,按照司马迁写萧何、曹参、张良传记的体例,都不必写。
    钱先生指出方苞的文过饰非。说司马迁讲的,凡张良所讲天下事中的琐小的,即不
能突出张良的特点的,可以不写。能突出张良的特点的,像在桥上的老人把鞋子掉在桥
下,要张良拾起来给他穿上,后来送给张良一本兵法书;写看张良的画像个好女,这等
琐屑的事都写了。可见只要有关人物的特点的事都应该写,才能把人物突出来。那末孙
奇逢的讲学宗旨,是他的突出成就,传里怎能不讲呢?这个驳斥极为有力。方苞又提到
司马迁写萧曹世家。再看《萧相国世家》,写:“高祖以史繇咸阳,吏皆送奉钱三,何
独以五。”刘邦做小吏,要到咸阳服劳役,众吏送当百钱三个,萧何独送五个,即众吏
每人送三百文,萧何送五百文。又“秦御史欲入言征何,何固请得毋行。”秦御史大夫
要把萧何调到京里去,萧何坚决要求不要调。这两件琐碎的事,都记了。因为这两事突
出萧何在做小吏时,就对刘邦比较好,不愿离开刘邦,说明萧何对刘邦的关系不同一般,
所以记下,也是抓萧何的特点。所以方苞不写孙奇逢的为人特点,借司马迁写世家来做
掩饰,完全是文过饰非。钱先生又指出,方苞要替自己掩饰,可以引陈子昂写孙过庭墓
志,不讲孙过庭的专长书法;李华写李白墓志铭,不讲李白的诗;李邕写李思训的神道
碑,不讲李思训的画;李商隐写白居易的墓碑铭,不讲白居易的诗。这些碑志文,可以
用来替他辩解。但方苞不一定知道,就是知道或又看不起这些文章。这里指出方苞的学
识不足,或者他喜欢用司马迁来装门面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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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三)论钱载诗

(1)
    萚石輶轩屡出,足迹甚广①。游历登临之作,皆全力以赴,而呆滞闷塞,类于朽木
腐鼓,尘羹土饭。言情古诗以《僮归》十七首最为传诵,然词费意沓,笔舌拈弄纠绕,
有故作蔼如仁者之态,无沛然肺肝中流出之致,吾宁取其《寄善元槥》、《怀妇病》、
《闻张夫人讣》之朴挚敦实,不扬声作气也。言情近体,世多称《到家作》第二首之
“儿时我母教儿地,母若知儿望母来。三十四年何限罪,百千万念不如灰”;七律对仗
如此流转,自亦难能,而腔吻太厉,词意太尽,似逊其《先孺人生日》之“茫茫纵使重
霄彻,杳杳难将万古回”,沈哀隐痛,较耐讽咏。《六月初三夜哭子》下半首云:“桑
园牺骨冷,萤火照魂孤。再来知爱惜,鞭扑忍相俱”;因情造境,由哀生悔。元微之
《哭子》第五首云②:“节量梨栗愁生疾,教示诗书望早成。鞭扑校多怜校少,又缘遗
恨哭三声”;萚石“再来”二句,绝望中仍为期望之词,用意又进。《追忆诗》二十九
首悼亡之作,皆苦平钝,惟第二首之“来生便复生同室,已是何人不是君”,透过一层,
未经人道;他人只说到晏叔原词所谓:“欲将恩爱结来生,只恐来生缘又短”耳③。此
绝与并时沈确士《归愚诗钞》卷十四《七夕词》④第四首之“只有生离无死别,果然天
上胜人间”,异曲同工,可为悼亡七绝两奇作。(182页)
   
  ①萚石:清钱载字,有《萚石斋诗集》五十卷。
    ②元微之:唐元稹字,有《元稹集》六十卷。
    ③晏叔原:宋晏几道字,有《小山词》一卷。
    ④沈确士:清沈德潜字,有《归愚诗抄》二十卷。

    这一则讲清钱载的诗。钱载曾任广西乡试正考官,江南乡试副考官,江西乡试正考
官,提督山东学政,奉命祭告陕西、四川岳渎,所以说“輶轩(使臣所乘车)屡出,足
迹甚广。”他的游历登临之作,如《白云观》(在北京):“岂为南宗别(观为长春真
人丘处机羽化之地),重寻大极墟。先生蓑好在,止杀语何如?(丘处机劝元帝止杀)
柏子微风际,梅花细雨余。十年登阁意,只益鬓毛疏。”这诗当是全力以赴之作。他的
《僮归》十七首,引第一首:“僮沈仆于钱,乃祖父以来。父衍(放恣)忤我祖,遣去
辞其侪。卅年数飘转,担薪鬻官街。一日我父起,秋风扫庭槐。我旁见僮父,泥首堂南
阶。自言有此儿,多病奴已衰。谅当委沟壑,乞主怜孤孩。僮留父竟去,去去不复回。
明旦忽有耗,溘然随黄埃。”写接受沈仆的幼儿,有蔼如仁者之态,但对于赶走沈仆的
事,与沈仆病死,无悼惜的话,无仁者沛然肺肝中流出之致。再看《到家作》第二首:
“久矣东墙绿萼梅,西墙双桂一风摧。儿时我母教儿地,母若知儿望母来。三十四年何
限罪,百千万念不如灰。曝簷破袄犹藏箧,明日焚黄只益哀。”张维屏《听松庐诗话》:
“萚石七律,偶举其一,如《到家作》第二首云云,字字沉痛,字字动荡,其佳处未尝
不从古人来,却能于古人之外,自成面目。”再看《壬戌三月五日先孺人生日痛成》:
“笼翮思飞孰与哀,哺雏未返母先摧。茫茫纵使重霄彻,杳杳难将万古回。厨下米薪如
手办,堂前风雨莫花开。读书两字从头误,直悔男儿堕地来。”钱先生认为《到家作》
的两联对仗如此流转,即意思连贯而下,自亦难能。但认为缺少含蓄,不如《先孺人生
日》中一联的沈哀隐痛。钱先生又举《六月初三夜哭子》的因情造境,由哀生悔,较元
稹《哭子》诗用意更进一层。按结合“桑园”“萤火”的“因情造境”说,也胜过元稹
诗。钱先生又谈到钱载的悼亡诗透过一层,未经人道。用来和沈德潜的《七夕词》的一
联相比,沈诗只说天上牛女的生离,胜过人间夫妇的死别,不如钱诗的深情沉痛。张维
屏《听松庐诗话》:“萚石先生诗,不名一家,大要以清真鋔 刻为主,有时或入于涩滞,
而必切事以抒辞,有时或出以纤新,而必切景以造句,必诗中空架子假门面之语,皆扫
而空之,故集中时有独到处。”这样指出钱载诗的成就和不足处,可以和钱先生的评论
互参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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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)
    萚石诗多有学东野者①,如《古琴》、《雪夜》两五古;有似竟陵派者②,如《骤
雨过南湖》一五律,其“发动凉于树,船来活似萍”一联,乃铺谭句样,好以乡谈里谚
入诗,而自加注释,如《葑门口号》之“修娖”“白相”。则又似放翁惯技③。然所心
摹手追,实在昌黎之妥贴排奡,不仅以古文章法为诗,且以古文句调入诗。清代之以文
为诗,莫先于是,莫大于是,而亦莫滥于是。固宜推为先觉,亦当悬为厉禁。至其尽洗
铅华,求归质厚,不囿时习,自辟别蹊;举世为荡子诗,轻脣利吻,独甘作乡愿体,古
貌法言。即此一端,亦豪杰之士。萚石早岁,未尝不作风致空灵之诗,今都删不入集,
而见自注中。参观《匏庐诗存》卷七《题国朝名家诗集》④。如《秦淮河上》之“辛夷
开后水榭,乙鸟飞来画帘”;《溪馆偶题》之“春色欲寻有处,少年能驻何时”;《志
略》之“十月花开春自小,三竿日出睡方深”;体格轻巧者只存一二。壮悔之心,矫枉
之旨,灼然可见。虽然,萚石力革诗弊,而所作几不类诗,仅稍愈于梅宛陵尔⑤。决海
救焚,焚收而溺至;引酖止渴,渴解而身亡。此明道所以有“扶醉汉”之叹也⑥。(17
6页)  
   
   ①萚石:清钱载字。东野:唐孟郊字。
    ②竟陵派:明代竟陵人锺惺、谭元春倡导的一个诗派。
    ③放翁:宋陆游自号放翁。
    ④《匏庐诗存》:清沈涛(号匏庐)撰,四卷。另有文集四卷,诗话三卷。
    ⑤梅宛陵:宋梅尧臣,有《宛陵集》六十卷。
    ⑥明道:宋程颢,称明道先生。扶醉汉:教学者如扶醉汉,扶得东来西又倒。

    这一则对清钱载的诗作全面的论述。认为他的诗有学孟郊的,如《古琴》:“岁久
纹斯断,材良尾不焦。弹非无汲郡,制或自雷霄。木落高山石,天寒大海潮。以之横膝
坐,讵独万情超。”如《雪夜》:“霰粒晚如米,飘瞥遂无声。窗灯冏(jiǒng透明)
初夜,街柝沉三更。洋洋竟焉薄,寒切寓屋身。凄凄隔我梦,默默思我亲。老梅外塾倚,
修竹中厨邻。荒鸡喔喔鸣,天意其为春。我行非践地,我出非于人。悔殊昔贤读,而岂
有私贫。”孟郊写的多五言古诗,在艺术风格上,善于把真实的体验和感受,凝聚在简
短的篇幅里,构思铸语,入木三分。《古琴》诗写伯牙鼓琴,志在高山。锺子期曰:
“善哉!峨峨兮若泰山。”志在流水,锺子期曰:“善哉!洋洋兮若江河。”见《列子
·汤问》。钱载把它凝聚成“木落高山石,天寒大海潮。”两句五言古诗,融入他的
《古琴》诗中,木落则高山石出,天寒起大海潮音。用“木落”“天寒”来作陪衬,把
“若江河”变成大海潮音,更显突出。又如《雪夜》的“凄凄隔我梦,默默思我亲”。
雪夜思亲,不能入睡,不能在梦中相见,钱载也凝聚成两句五言古诗,在艺术风格上是
学孟郊的。
    竟陵派锺惺谭元春的诗,标举幽深孤峭的宗旨,观察到别人不注意处。而钱载的
《骤雨过南湖》就像竟陵派诗,他的《骤雨过南湖》:“乱激水心白,微开天角青。数
渔归草舍,一笛隐花汀。发动凉于树,船来活似萍。煮茶人漫汲,中恐带龙腥。”写骤
雨则有风,故“发动凉于树”,船在水上飘,故“船来活似萍”。骤雨则雨点大,故
“乱激水心白”,用一“白”字,写出独特感受。骤雨是阵雨,天边一角有云开见青天
的,“微开天角青”,这也是独特体会。钱先生又指出钱载以乡谈里谚入诗,如《葑门
口号》:“残雨遥天挂螮虷,女儿裙带两心同。荷花船好便修娖,薄相来消荡口风。”
自注:“修娖、薄相,皆吴下谚。薄读如勃。”修娖,收拾好的意思。薄相,今作白相,
游玩的意思。到荡口去白相,荡口是地名。
    此外,钱先生又讲钱载学习韩愈的以文为诗,如“《观画图》之‘人事无常画中画,
画中看画无人会。我今犹是画中人,画外居然发长喟。”“(《谈艺录》179页)萚石这
方面的诗,见另一则“萚石輶轩屡出”节。钱先生又指出“清代之以文为诗,莫先于是,
莫大于是,而亦莫滥于是。”“萚石輶轩屡出”节,指出他的《到家作》第二首、《先
孺人生日》诗,可作为以文为诗中的“莫大于是”的例子。至于“莫滥于是”,当指他
用虚字作诗。“萚石诗用虚字,殊多滥恶。古体中每以虚字凑足一句字数。……《望岱》
曰:‘孔子未云天下小,我皇复以圣人登。性之善者斯为准,春若生时物可凭。’”
(同上180页)
    钱先生又指出萚石早岁作风致空灵之诗,如“辛夷开后水树,乙鸟飞来画帘。”辛
夷即玉兰花,春天开花。乙鸟指燕子,春天飞来。这两句有诗情画意。再像“春色欲寻
有处,少年能驻何时。”写得比较空灵。但后来他都删了,力革举世为荡子诗的毛病,
写得拙朴,仅稍胜过梅尧臣。钱先生《宋诗选注》的《梅尧臣》里说:“他要矫正华而
不实、大而无当的习气,就每每一本正经的用些笨重干燥不很像诗的词句来写琐碎丑恶
不大入诗的事物,例如聚餐后害霍乱、上茅房看见粪蛆、喝了茶肚子里打咕噜之类。可
以说是从坑里跳出来,不小心又恰恰掉在井里去了。”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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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四)论学人之诗

(1)
    同光以前,最好以学入诗者,惟翁覃溪①;随园《论诗绝句》已有夫己氏“抄书作
诗”之嘲②。而覃溪当时强附学人,后世蒙讥“学究”。参观《越缦堂日记》同洽二年
正月二十四日③。以詅痴符、买驴券之体④,夸于世曰:“此学人之诗”;窃恐就诗而
论,若人固不得为诗人,据诗以求,亦未可遽信为学人。萚石、覃溪⑤,先鉴勿远。颜
黄门《家训·文章》篇曰⑥:“但成学士,自足为人。必乏天才,勿强命笔。”人之小
有词翰,略窥学问,春华则艳惭庶子,秋实又茂谢家丞;譬之童牛角马,两无所归,卮
言日出,别标名目。《晚晴簃诗汇·序》论清诗第二事曰⑦:“肴核坟典,粉泽苍凡。
证经补史,诗道弥尊。”此又囿于汉学家见地。必考证尊于词章,而后能使词章体尊。
王仲任《论衡·超奇》⑧篇说“儒生”、“通人”、“文人”、“鸿儒”之别,而论定
之曰:“儒生过俗人,通人胜儒生,文人逾通人,鸿儒超文人。”所谓“鸿儒”者,能
“精思著文,连结篇章。”又《佚文》篇曰:“论发胸臆,文成手中,非说经艺人所能
为”;又《书解》篇曰:“著作者为文儒,说经者为世儒。世儒业易为,文儒业卓绝。”
是则著书撰文之士,尊于经生学人多矣。如汉人绪论,为汉学者不应不知。东汉而后,
举士大率“孝廉”“秀才”二途;秀才策文艺,孝廉策经学,晋宋积重秀才。《南齐书》
卷三十九《刘献、陆澄列传》言此甚明⑨。故澄号当世硕儒,以读《易经》不解,撰
《宋书》不成,王俭遂有“书厨”之诮⑩。北朝崇质轻文,经学盛于南朝。而《北齐书》
卷四十四《儒林传》⑾载刘昼自恨不学属文,作《六合赋》,自谓绝伦,吟讽不辍,乃
叹曰:“儒者劳而少功,见于斯矣。我读儒书二十余年,而答策不第。始学为文,便得
如是。”又载马敬德研求《左传》,生徒甚众,将举为孝廉,固辞不就,诣州求举秀才;
秀才例取文士,州将以其纯儒,无意推荐。可见学人之望为文人而不可得。(178—179
页)   
  
    ①翁覃溪:清翁方纲字,有《复初斋文集》三十五卷,《诗集》七十卷。
    ②随园:清袁枚有随园。他在《论诗绝句》里称“夫己氏”,即某甲,指翁方纲,
称他把“抄书当作诗”。
    ③《越缦堂日记》:五十一册,清李慈铭撰。
    ④詅痴符:指无才学而自夸出丑的。见《颜氏家训·文章》。买驴券:“博士买驴,
书券三纸,未有驴字。”见《颜氏家训·勉学》。
    ⑤萚石:清钱载号,有《萚石斋文集》二十五卷,《诗集》五十卷。
    ⑥颜黄门:北齐颜之推官黄门侍郎,有《顺氏家训》二十卷。
    ⑦《晚晴簃诗汇》:二百卷,徐世昌辑。
    ⑧王仲任:后汉王充字,有《论衡》八十五篇。
    ⑨《南齐书》:五十九卷,梁萧子显撰。
    ⑩书厨:王俭讥陈澄为书厨,见《南齐书·陆澄传》。
    ⑾《北齐书》:五十卷,唐李百药撰。

    这一则从翁方纲讲起,讲到诗歌与学术不同。袁枚论诗讲性灵,批评翁方纲以抄书
当作诗。当时翁方纲提倡“学人之诗”,所以被讥为“学究”。诗歌与学术不同,这点
颜之推在《颜氏家训》里已经讲了,讲学术的可以成为学士,即学者。不必勉强做诗。
倘没有才华,就做不好诗,缺少学问,就成不了学者。杨雄在《太玄经》三《更》中说:
“童牛角马”,好比像牛则无角,像马则有角,都不像,“两无所归”了。《晚晴簃诗
汇·序》里讲:排列三坟五典的典籍,用作的《苍颉》《凡将》篇的古小学书,即要证
经补史来作诗,认为诗道更受人尊重。这是受到汉学家的局限,认为考证学比词章尊贵,
所以要把考证学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去。钱先生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对的。因此引王充《论
衡》中的说法,把读经的称为儒生,创作文章的称为鸿儒,认为创作文章的人胜过儒生。
汉朝以后,研究经书的考孝廉,创作文艺的考秀才,晋宋时看重秀才。又举陆澄、刘昼、
马敬德三例,说明学人望为文人而不可得,即文人会创作文艺,胜过儒生。
    这里谈到翁方纲,提倡“举人之诗”,即“肌理说”。他在《诗法论》里说:“法
之立也,有立乎其先立乎其中者,此法之正本探源也。有立乎其节目,立乎其肌理界缝
者,此法之穷形尽变也。”“夫惟法之立本者,不自我始之,则先河后海,或源或委,
必求诸古人也。夫惟法之尽变者,大而始终条理,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,一音之低昂尺
黍,其前后接笋乘承转换开合正变,必求诸古人也。”(《复初斋文集》八)他讲法,
有正本探源之法,是立本的,有先河后海,这个本指什么,如“诗言志”,“诗缘情”,
这就是立本,是求之古人。有穷形尽变之法,讲大面始终条理,细而用字论音到承接转
换,那怎样穷形尽变呢?根据不同的言志缘情,作出穷形尽变来,因为各人的情态不同,
所以表达不同情态的文辞也不同,这就需要穷形尽变了。这样,“肌理说”有两种理,
一是立本的理,即求情理,这是救神韵派诗的空虚;二是条理的理,即穷形尽变的理,
纠正格调派的模仿。但“学人之诗”,还是受当时考证学的影响,以金石考订为诗,这
又走入歧途。他的立本,不是以表达情理为本,以金石考证为本,他的穷形尽变,不是
讲表达不同的情理,讲表达不同的金石考订之学,成了学人的韵语,不成为诗人的诗了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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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)
    夫以萚石之学①,为学人则不足,而以为学人之诗,则绰有余裕。此中关捩,煞耐
寻味。锺记室《诗品·序》云②:“大明、泰始中,文章殆同书抄,拘挛补衲,蠹文已
甚。虽谢天才,且表学问。”学人之诗,作俑始此。杜少陵自道诗学曰:“读书破万卷,
下笔如有神”③;信斯言也,则分其腹笥,足了当世数学人。山谷亦称杜诗“无字无来
历”④。然自唐迄今,有敢以“学人之诗”题目《草堂》一集者乎⑤。同光而还,所谓
“学人之诗”,风格都步趋昌黎⑥;顾昌黎掉文而不掉书袋,虽有奇字硬语,初非以僻
典隐事骄人。其《答李翊书》曰:“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”,学而自画,已异于博览方
闻。《进学解》曰:“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,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。贪多务得,细大不
捐”;又一若河汉无涯涘,足以为学人者。然读《答侯继书》,则昌黎用意自晓。《书》
曰:“仆少好学问,自五经之外,百氏之书,未有闻而不求,得而不观者。然所志惟在
其意义,至礼乐之名数,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之书,未尝一得门户”云云,则亦如孔明之
“仅观大略”⑦,渊明之“不求甚解”⑧。舍名数而求意义,又显与戴东原《答是仲明
书》背道以趋⑨,盖诗人之学而已。故得殷侑《公羊传注》,答书至云:“每逢学士真
儒,愧生颜变,不复自比于人。”昌黎不自居学人,即此可证。唐后首学昌黎诗,升堂
窥奥者,乃欧阳永叔,永叔固即刘原父所讥为“欧九不读书”者⑩。阎百诗《困学纪闻
笺》卷二十谓⑾:“盖代文人无过欧公,而学殖之陋,亦无过公”;傅青主以百诗为附
和原父⑿。要之欧公不得为学人也。清人号能学昌黎者,前则钱萚石,后则程春海、郑
子尹,而朱竹君不与焉⒀。萚石实非学人,诗佳处亦都在放笔直干,非以襞襀奥衍开生
面。程郑皆经儒博识,然按两家遗集,挽硬盘空,鳌呿鲸掣,悟无本“胆大过身”之旨
⒁,得昌黎以文为诗之传,堪与宋之王广陵鼎足而三⒂;妙能赤手白战,不借五七字为
注疏考据尾闾之洩也。(177—178页)
   
  ①萚石:清钱载字,有《萚石斋诗集》五十卷。
    ②锺记室:梁锺嵘,为晋安王记室,有《诗品》三卷。
    ③杜少陵:唐杜甫,自称少陵野老。《奉赠韦左丞丈》中有“读书”两句。
    ④山谷:宋黄庭坚,自号山谷道人,他说:“老杜作诗,退之作文,无一字无来处。
”见《签洪驹父书》。
    ⑤《草堂》:杜甫到成都,建有草堂。《草堂》一集,指《杜少陵集》。
    ⑥昌黎:唐韩愈,自称“昌黎韩愈”。有《韩昌黎集》。
    ⑦仅观大略:《三国志·诸葛亮传》注引《魏略》:“亮独观其大略。”
    ⑧不求甚解:晋陶渊明《五柳先生传》:“好读书,不求甚解。”
    ⑨戴东原:清戴震字。他的《与是仲明论学书》:“由字以通其词,由词以通其道,
必有渐。”“则知一字之义,当贯群经本六书然后为定。”
    ⑩欧阳永叔:宋欧阳修字,有《文忠集》一百五十三卷。刘原父:宋刘敞字,有
《公是集》五十四卷。
    ⑾阎百诗:清阎若璩字。
    ⑿傅青主:清傅山字,有《霜红龛集》四十卷。
    ⒀程春海:清程恩泽字,有《程侍郎遗集》十卷。郑子尹:清郑珍字,有《巢经巢
诗抄》九卷。朱竹君:清朱筠字,有《笥河文集》十二卷。
    ⒁无本:唐贾鸟为僧时名无本,有《长江集》十卷。
    ⒂宋广陵:宋王令,广陵人,有《广陵集》三十卷。

    这一则讲“学人之诗”,清钱载的诗是“学人之诗”,他做“学人”不够,做“学
人之诗”有多余,即学问有余。因为锺嵘《诗品·序》称:“大明、泰始中,文章殆同
书抄。”即在南北朝宋武帝大明,宋废帝泰始中(457—471),作诗多用故事,近乎抄
书。用古语来申今情,显得拘挛;凑合故事,好像打补钉。这样来写诗,用不到很多学
问。但“学人之诗”与“诗人之诗”不同。像杜甫“读书破万卷”,他的学问,可以抵
几个学人。但杜甫的诗不是用故事填凑的,所以杜甫是“诗人之诗”,不是“学人之诗”。
晚清“同光体”诗,“同光体者,苏堪(郑孝胥)与余戏称同(同治)光(光绪)以来
诗人不墨守盛唐者”(陈衍《沈乙庵诗序》)。同光体诗学习韩愈的诗,韩愈掉文而不
掉书袋,掉文指诗中有奇字硬语,不掉书袋,即不编织古语故事来作诗。韩愈对于经史
百家之书无不读,但他的志趣只在求意义,相当于略观大意,与清代考证学的从考证文
字、音韵、训诂、名物、制度等不同,因此他研究的是“诗人之学”,跟学人之学不同。
他不认为自己是“学人”。欧阳修继承韩愈,他的研究学问,也是“诗人之学”,有利
于写诗文,不用力于考证,所以他也不是“学人”。清代的钱载学韩愈,也不成为学人,
诗也有佳处。稍后的程恩泽、郑珍学韩愈的以文为诗,与宋的王令硬语盘空、气概阔大
的鼎足而三,他们做的是“诗人之学”,不同于“学人之诗”。
    钱先生在这里从“学人之诗”讲起,结合钱先生《宋诗选注》王安石篇来看,钱先
生讲了四种诗:(一)以学人而为诗人的诗,如杜甫的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。”
就“破万卷”说,已经是学人,但不靠编织故事以为诗,还是写出诗人之诗。(二)虽
够不上称学人,但好学问或“不求甚解”,即以“诗人之学”而为“诗人之诗”,如韩
愈、欧阳修、陶渊明。(三)既是学人,有时又搬弄词藻典故来做诗人之诗,成为搬弄
典故词藻的诗。如王安石的诗。(四)“文章殆同书抄”的“学人之诗”,如《诗品》
中说的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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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五)论赵翼诗

瓯北诗格调不高,而修辞妥贴圆润,实冠三家①。能说理运典,恨锋铓太露,机调
过快,如新狼毫写女儿肤,脂车轮走冻石坂。王麓台论画山水云②:“用笔须毛,毛则
气古味厚。”瓯北诗笔滑不留手,脱稍加蕴藉,何可当耶。予尝妄言:诗之情韵气脉须
厚实,如刀之有背也,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,如刀之有锋也。锋不利,则不能入物;背
不厚,则其入物也不深。瓯北辈诗动目而不耐看,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,正缘刃薄锋
利而背不厚耳。(134页)   
 
   ①瓯北:赵翼字。三家:赵翼、袁枚、蒋士铨三家。
    ②王麓台:王原祁号,清画家。

    这一则讲赵翼诗。赵翼有《论诗》:
“满眼生机转化钧,天工人巧日争新。预支五百年新意,到了千年又觉陈”。
“李杜诗篇万口传,至今已觉不新鲜。江山代有才人出,各领风骚五百年。”
“只眼须凭自主张,纷纷艺苑漫雌黄。矮人看戏何曾见,都是随人说短长。”
“少时学语苦难圆,只道工夫半未全。到老始知非力取,三分人事七分天。”
“诗解穷人我未穷,恐因诗尚不曾工。熊鱼自笑贪心甚,既要工诗又怕穷。”

从这五首诗看,赵翼论诗,主张争新,因为天工人巧都在争新,是符合自然和社会的变化的。要
独具只眼,有自己的主张。要人工和天分的结合,像风格,跟个性有关,这就跟天分有
关。钱先生称他的诗,修辞妥贴圆润,能说理运典,这五首诗就可作例。《诗论》讲他
的论诗,即属说理,说得明白畅达。再看他的用典,有融化的工夫,如“预支五百年新
意”,就用了《孟子·公孙丑下》:“五百年必有王者兴,其间必有名世者”。但用得
使人不感到他在用典。再像“诗解穷人我未穷”,用了欧阳修《梅圣俞诗集序》:“予
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。”再像“熊鱼自笑贪心甚”,用了《孟子·告子上》:“鱼,
我所欲也;熊掌,亦我所欲也。”这样用典,用得自然而不像在用典。
    钱先生指出他锋铓太露,机调过快。如“李杜诗篇万口传,至今已觉不新鲜。”比
起杜甫称“王杨卢骆当时体”为“不废江河万古流”来,即李杜诗是“不废江河万古流”
的。就显得赵翼论李杜,不免“锋铓太露,机调太快”了。再像“矮人看戏何曾见,都
道随人说短长”,也一样。再像《杂题八首》之一:“每夕见明月,我已与熟悉。问月
可识我,月谓不记忆。……神龙行空中,蝼蚁对之捐。礼数虽则多,未必遂鉴及。”这
后四句也是锋铓大露,机调过快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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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六)论田雯尊宋诗

清初渔洋以外,山左尚有一名家,极尊宋诗,而尤推山谷者,则田山薑是也①。
《古欢堂杂著》卷一力非论诗分唐宋而二之,谓“梅、欧、王、苏、黄,陆②,皆登少
陵之堂,入昌黎之室”。卷二谓七言古“至唐末式微。欧阳崛起,直接杜韩而光大之。
山谷从杜韩脱化,创新辟奇,风标娟秀,陵前轹后,有一无两。宋人尊为江西派,与子
美俎豆一堂,实非悠谬”;又谓山谷七绝“新洁如茧丝出盆,清飏如松风度曲,下笔迥
别”。卷三驳谢茂秦之薄苏黄③。《文集·序》卷一《芝亭集序》谓:“宋人之诗,山
谷为冠;摩垒堂堂,谁与为敌”;真笃于好而敢于言者矣。然余细绎山薑撰述,复征
《香祖笔记》卷九所记其处方改药名轶事④,乃知山薑弘衍之才,而好涂泽挦撦以为博
奥。故《杂著》卷一主用奇字,有访子云亭,熏班马香之语⑤;卷六谓“生平于佳句善
字,每好摘录,人有饾饤之讥”,乃引山谷《答曹荀龙书》以自解;同卷论古文亦引山
谷“陈言使妍妙”之说。则其所得于山谷者,恐亦不过朱少章所谓山谷之“昆体工夫”
⑥,洪觉范所谓“言用不言名”⑦,叶石林所谓“减字换字法”耳⑧。故《杂著》卷一
袒明七子而斥《列朝诗集传》⑨,参观《文集》卷一《木斋诗序》。盖七子学古,亦妆
点字面,牧斋《读杜小笺》识语⑩,至以“山谷隔日疟”斥之者也。卷二论放翁七律,
亦美其取料。着眼得力,在此等处,于神韵气骨,所窥殊浅也。如评放翁七古曰:“登
杜韩之堂,入苏黄之室”,非章子厚所谓“海行言语”而何⑾。(110—111页)
   
  ①田山薑:清田雯字纶霞,号山薑,有《古欢堂集》三十六卷,《古欢堂杂著》四卷。
    ②梅、欧、王、苏、黄、陆:梅尧臣、欧阳修、王安石、苏轼、黄庭坚、陆游。
    ③谢茂秦:谢榛字,明后七子之一。有《诗家直说》二卷。
    ④《香祖笔记》十二卷,王士禛撰。
    ⑤子云:杨雄字。班马:班固、司马迁。
    ⑥朱少章:朱弁字,有《曲洧旧闻》十卷。
    ⑦洪觉范:即释惠洪,有《冷斋夜话》十卷。
    ⑧叶石林:叶梦得字,有《石林诗话》一卷。
    ⑨《列朝诗集传》:十卷,清钱谦益著。
    ⑩牧斋:清钱谦益号,有《读杜小笺》三卷。
    ⑾章子厚:章淳字,有《章申公九事》一卷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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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则讲田雯,先讲田雯的论诗,推宋诗,推重黄庭坚诗。认为黄庭坚诗从杜甫、
韩愈脱化,创新辟奇,可以继承杜甫。又驳谢榛的看轻苏轼黄庭坚。田雯在《古欢堂杂
著》卷三说:“《诗法》曰:‘《事文类聚》不可用,盖宋事多也。’后引苏、黄之诗
以为式,……茂秦视苏、黄诗为何物耶?”谢榛认为做诗用宋事是一病,引苏、黄诗作
例,田雯认为不对,即肯定苏、黄诗的用事,是对的。但他主张用奇字,钱先生指出他
有“访子云亭,熏班马香”之语。按《古欢堂杂著》卷一:“奇字亦前人所常用,而于
古体最宜,不知者诵以为怪。嗟夫,诗文固不必怪也。然班、马等赋,所以使人嵬眼澒
耳(犹言惊奇)者,政由时出奇字以衬复之。方今文章尚古,吾党之士,独不欲访子云
之亭,而熏班、马之香欤?”其实杨雄文艰深而浅陋,遭到后人批评,不必学。而司马
相如、班固的赋,因为汉人通小学,在描状物态时,用了汉代的语言,到后代人认为奇
字,在他们当时只是用当时的语言,说他们好用奇字,并不确切。至于清代人,要用清
代已不通行的汉赋中字,就更不对了。田雯还称黄庭坚的“陈言使妍妙”,指要用古人
用过的陈言。所谓“昆体工夫”,指摹仿李商隐体,洪觉范在《冷斋夜话》里讲夺胎换
骨法,“不易其意而造其语,谓之换骨法”,当即“言用不言名”。至于“减字换字法”,
即用古字换今字。至于明七子学古,“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”,是摹仿秦汉文,盛唐诗,
也有用秦汉时文字来装点字面的。因此田雯的袒明七子而斥钱谦益《列朝诗集传》的批
评明七子,是不对的。田雯的《杂著》卷二说:“陆务观(游)七律不下千篇,其间取
料寄兴,无不令人解颐,有作诗之乐,而无伤于大雅。”着眼在陆游的取料上,所窥殊
浅。《杂著》又说:“陆务观挺生其间,祓濯振拔,自成一家,真未易才。七言古诗登
杜、韩之堂,入苏、黄之室,虽工力不及前人,亦一杰构。”钱先生称这样说是“海行
言语”,当指不中肯、不确切意。钱先生在《宋诗选注》里讲陆游诗的两个特点:“一
方面是悲愤激昂,要为国家报仇雪耻,恢复丧失的疆土,解放沦陷区的人民;一方面是
闲适细腻,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滋味,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。”这两点都有
他的特色,与杜、韩、苏、黄不同,田雯没有看到这些。田雯的诗,如《翠微寺》:
“诘曲历石齿,沿溪树溟濛。招提门何向,陂陀无人踵。峭崖立万仞,惆怅林路穷。岂
知披榛莽,纡回流水通。一僧出汲水,竹戽行相从。长绠下深涧,剨豁惊蛰龙。渐浙石
湫雨,泠泠葛花风。前循略彴去,木杪闻清钟。”这首诗是比较清淡的,但还用了“剨
(huō豁)”,象声字,而不用“哗”字。“略彴”即小桥,但他不用通行的“小桥”
两字,这里还显出换字法来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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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七)论诗文之累

黄公谓“诗文之累,不由于谤而由于谀”①,其理深长可思。余则欲更进一解曰:
诗文之累学者,不由于其劣处,而由于其佳处。《管子·枢言》篇尝谓②:“人之自失
也,以其所长者也”,最是妙语。盖在已则窃憙擅场,遂为之不厌,由自负而至于自袭,
乃成印板文字;其在于人,佳则动心,动心则仿造,仿造则立宗派,宗派则有案臼,窠
臼则变滥恶,是则不似,似即不是,以彼神奇,成兹臭腐,尊之适以贱之,祖之翻以祧
之,为之转以败之。故唐诗之见弃于世,先后七子拟议尊崇③,有以致之也;宋诗之见
鄙于人,闽赣诸贤临摹提倡④,有以致之也。他若桐城之于八家⑤,湖外之于八代⑥,
皆所谓溺爱以速其亡,为弊有甚于入室操戈者。虽明人好立宗派如锺伯敬辈⑦,亦略窥
斯指,故集中《潘稚恭诗序》力辟“竟陵诗派”之说,以为“物之有迹者必敝,有名者
必穷。”《尺牍新抄》一集卷五载吾乡堵廷蔡一书云⑧:“以踵习之流极,议作者之滥
觞。照眉之屧已粗,苧村之颦不绿,昔人所以恨于临摹者,谓真色人难学,其毒甚于诋
河也。”真痛乎言之矣。螙生于木,还食其木;本是狮子虫,反把狮子坏。《隋书》卷
四十五高祖叹⑨:“譬如猛兽,物不能害,反为毛间虫所损食”;云门说法⑩,不许弟
子稗贩,有以夫。(171—172页)
   
  ①黄公:清贺裳字黄公,有《载酒园诗话》三卷。
    ②《管子》:二十四卷,旧题管仲撰。
    ③先后七子:明代嘉靖年间,李梦阳、何景明、徐祯卿、边贡、康海、王九思、王
廷相号前七子;李攀龙、谢榛、梁有誉、宗臣、王世贞、徐中行、吴国伦号后七子。
    ④闽赣诸贤:指清同光体诗人,做宋诗的。闽指陈衍、郑孝胥、陈宝琛,都是福建
人。赣指陈三立、陈衡恪、陈方恪都是江西人。
    ⑤桐城:指清方苞、刘大櫆、姚鼐都是桐城人,他们的古文人称桐城派。八家指南
宋八大家,韩愈、柳宗元、欧阳修、王安石、苏洵、苏轼、苏辙、曾巩。
    ⑥湖外:指清王闿运、邓辅纶,都是湖南人。八代,指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代,他
们做魏晋派诗文。
    ⑦锺伯敬:明锺惺字,为竟陵派的代表人物。
    ⑧《尺牍新抄》:清周亮工辑,十二卷。
    ⑨《隋书》:八十五卷,唐魏征、颜师古等撰。
    ⑩云门:南汉高僧文偎,俗姓张,居韶州云门山,因称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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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则讲诗文之累,即诗文之失与得,有辩证观点。《管子·枢言》说:“人之自
失也,以其所长者也。故善游者死于梁池,善射者死于中野。”梁池当指桥下水流湍激
处。善游泳的自恃善游,游泳到水漩涡处,被卷入漩涡中死去。善射的自恃善射,老在
中野射鸟兽,被猛兽所害。这即是失由于得。作者也这样,像陆游工于作诗,长于作对
仗。但诗作得多了不免诗句命意前后相袭。如《唐安徙家来和义》:“身如林下僧,处
处常寄包;家如梁上燕,岁岁旋作巢”;《病中简仲弥性等》云:“心如泽国春归雁,
身是云堂早过僧”;《寒食》云:“身如巢燕年年客,心羡游僧处处家”;《秋日怀东
湖》云:“身如巢燕临归日,心似堂僧欲动时”;《夏日杂题》:“情怀万里长征客,
身世连床旦过僧。”(《谈艺录》126页)这就是“遂为之不厌,由自负而至于自袭”了。
再就历代诗的盛衰演变说,袁宏道《雪涛阁集序》说:
   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。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,以流丽胜。饤饾者固流丽之因
也,然其过在轻纤。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。已固大矣,又因阔而生莽;是故续盛唐者以
情实矫之。已实矣,又因实而生俚;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。然奇则其境必狭,而僻
则为不根以相胜,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。有宋欧苏辈出,大变晚习,于物无所不收,
于法无所不有,于情无所不畅,于境无所不取,……然其敝至以文为诗。……
    这里指六朝崇尚骈丽,骈丽之失在编织典故;矫编织典故的得之于流丽,流丽之失
在轻纤。矫轻纤的得之于阔大,阔大的失在粗莽;矫粗莽的得之于情实,情实的失在俚
俗。矫俚俗的得之于奇僻,奇僻之失在偏狭。说明失的产生即由得,得的流弊即是失,
由失又产生得。有得着有谀,有谀就使得造成流弊,即转为失。有失就有人起而矫正,
由矫正而有所得。得失就这样转化。晚唐诗失在纤靡,宋诗用扩大境界来矫正它。宋诗
走入以学问为诗,所以明代前后七子又走上模拟汉魏盛唐的路,因此同光体又提倡学习
宋诗。至南社派诗人起来又攻击同光体。所谓“物之有迹者必敝,有名者必穷”。有迹
有名,必有人称誉而引起模仿,产生流弊,所以必敝必穷。这就是“踵习之流极”,踵
着有名有迹者去模仿,就产生流弊。流弊产生以后,“议作者之滥觞”,认为开始创作
一种新的流派或新的风气的也受到议论批评。这样,“照眉之屧已粗,苧 村之颦不绿”,
绝代佳人西施的美也遭到批点了。模仿名作的好比狮子虫,他们的模仿损害名作,好比
狮子虫损害狮子。不过应该指出的是:明代七子模仿盛唐诗,使人家厌弃盛唐诗转学宋
诗。但盛唐大诗人李杜,真像韩愈《调张籍》说的: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万丈长”,并
不因为明七子的模仿而损害他们的伟大;宋代欧苏作为大诗人的地位,并不因同光体的
模仿而有损害。西施作为绝代佳人,并不因东施效颦而变丑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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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八)评黄遵宪诗

(1)
    近人论诗界维新,必推黄公度①。《人境庐诗》奇才大句,自为作手。五古议论纵
横,近随园、瓯北②;歌行铺比翻腾处似舒铁云③;七绝则龚定庵④。取径实不甚高,
语工而格卑;伧气尚存,每成俗艳。尹师鲁论王胜之文曰⑤:“赡而不流”;公度其不
免于流者乎。大胆为文处,亦无以过其乡宋芷湾⑥。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,掎摭声光电
化诸学,以为点缀,而于西人风雅之妙、性理之微,实少解会。故其诗有新事物,而无
新理致。譬如《番客篇》,不过胡稚威《海贾诗》⑦。《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》,不
过《淮南子·俶真训》所谓⑧:“槐榆与桔柚,合而为兄弟;有苗与三危,通而为一家”;
查初白《菊瓶插梅》诗所谓⑨:“高士累朝多合传,佳人绝代少同时”;公度生于海通
之世,不曰“有苗三危通一家”,而曰“黄白黑种同一国”耳。凡新学而稍知存古,与
夫旧学而强欲趋时者,皆好公度。盖若辈之言诗界维新,仅指驱使西故,亦犹参军蛮语
作诗⑩,仍是用佛典梵语之结习而已。(23—24页)
   
  ①黄公度:黄遵宪字,清末诗人。著有《入境庐诗草》十一卷。
    ②随园:清袁枚字子才,有随园别墅,著有《随园诗话》十六卷,补遗十卷。《小
仓山房诗集》二十六卷。瓯北:清赵翼号,著有《瓯北诗话》十卷,续二卷,《瓯北集》
五十三卷。
    ③舒铁云:清舒位字,著《瓶水斋诗集》十六卷。
    ④龚定庵:清龚自珍号,著有《定庵文集》三卷及《龚定庵全集》。
    ⑤尹师鲁:宋尹洙字,撰《河南集》二十七卷。王胜之:宋王益柔字。
    ⑥宋芷湾:清宋湘字,撰《红杏三房诗》五卷。
    ⑦胡稚威:清胡天游字,撰《石笥山房文集》六卷,诗集十二卷。
    ⑧《淮南子》:汉淮南王刘安撰《淮南子》二十卷。
    ⑨查初白:清查慎行字,著《敬业堂集》五十卷。
    ⑩参军蛮语作诗:《世说新语·排调》:“郝隆为桓公(温)南蛮参军,三月三日
会,作诗。揽笔便作一句云:‘娵隅跃清池。’桓问:‘娵隅是何物?’答曰:‘蛮名
鱼为娵隅。’桓公曰:‘作诗何以作蛮语?’”

    这一则讲清末黄遵宪的诗。在康有为、梁启超提倡维新运动时期,康有为在《与菽
园论诗》中说:“新世魂奇异境生,更搜欧亚造新声。”主张在诗歌上融合欧亚,创造
异境新声。梁启超与夏曾佑、谭嗣同等提倡“诗界革命”。梁启超《夏威夷游记》中说:
“欲为诗界之哥伦布、玛赛郎,不可不备三长:第一要新意境,第二要新语句,而又须
以古人之风格入之,然成其为诗。”“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,而锐意欲造新国者,莫如
黄公度。”钱先生认为“若辈之言诗界维新,仅指驱使西故”,所以称他们为“诗界维
新”,不称为“诗界革命”。钱先生推“《人境庐诗》奇才大句,自为作手。”黄遵宪
的“奇才大句”是怎样造成的?黄遵宪在《人境庐诗草自序》中写:“仆尝以为诗之外
有事,诗之中有人。今之世异于古,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。尝于胸中设一诗境:一曰,
复古人比兴之体;一曰,以单行之神,运排偶之体;一曰,取《离骚》乐府之神理而不
袭其貌;一曰,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。其取材也,自群经三史,逮于周秦诸子
之书,许郑诸家之注,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,皆采取而假借之。其述事也,举今日之官
书会典方言俗谚,以及古人未有之物,未辟之境,耳目所历,皆笔而书之。其炼格也,
自曹、鲍、陶、谢、李、杜、韩、苏讫于晚近小家,不名一格,不专一体,要不失乎为
我之诗。”康有为《人境庐诗草序》:“及久游英美,以其自有中国之学,采欧美人之
长,荟萃熔铸而自得之。尤倜傥自负,横览举国,自以无比。而诗之精深华妙,异境日
辟,如游海岛,仙山楼阁,瑶花缟鹤,无非珍奇矣。”这样推重黄遵宪的诗。钱先生有
不同看法。认为他的五古议论纵横,近袁枚赵翼,歌行铺比翻腾处似舒位,七绝则龚自
珍。语工而格卑,伧气尚存,每成俗艳。大胆为文,亦无以过其乡宋湘。对于“无以过
其乡宋芷湾”的评语,钱仲联先生说:“以单行之气运用于七律,正是宋湘诗的专长,
而作者生长在宋湘的家乡,很早从《红杏山房诗》中有所濡染,也是无可置疑的,所以
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如《武夷道中作》等五律里,还明显地保存着学习宋湘诗的痕迹。”
(《人境庐诗草笺注》前言)至于“伧气尚存,每成俗艳”的评语,又见下论黄遵宪诗。
    钱先生对别人赞黄遵宪诗的新境界、新意境有不同看法,认为“差能说西洋制度名
物,掎摭声光化电诸学,以为点缀,而于西人风雅之妙,性理之微,实少解会。故其诗
有新事物,而无新理致。”钱先生论严复、王国维诗,就是从新理致着眼的。这样观察,
就比较深刻了。推重黄遵宪诗有新理想的,如梁启超《饮冰室诗话》:“《人镜庐集》
中有一诗,题为《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》,半取佛理,又参以西人植物学、化学、生
理学说,实足为诗界开一新壁垒。”又像(番客篇》,写南洋华侨风俗及其悲惨遭遇。
这些诗就是写新内容的。钱先生认为这些诗还没有新理致。钱先生认为《番客篇》,不
过像胡稚威的《海贾诗》,写海上商人的生活。像《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》,(黄遵
宪在新加坡华侨佘山楼养病,那里“杂花满树,无冬无夏,余手摘莲菊桃李同供瓶中。”
见《己亥杂诗》自注)以莲菊桃花合在一起来抒发不同种族的团结思想,像《淮南子·
俶真训》里以“槐榆与桔柚”合在一起,来比把苗族迁到三危,使苗族与三危地区的人
合为一家;像查初白《菊瓶插梅》,来比高士合传,佳人同时。不过黄遵宪生在清末,
所以不说“有苗三危通一家”,而说“黄白黑种同一国”了。这是说,黄遵宪诗里写的,
类似的内容前人也有写过,不过时代不同,说法稍有不同罢了。又提到“赡而不流”,
说黄遵宪的诗,赡而不免于流。即内容丰富而文辞不够凝炼吧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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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)
    评黄公度诗一节,词气率略,鄙意未申。吴雨僧先生颇致不满①,尝谓余曰:“
‘新学而稍知存古’,亦大佳事。子持论无乃太苛乎。”先生素推崇公度,曩在清华大
学为外语系讲授中国旧诗,以公度之作为津梁。余事不挂心,鬼来擘口,悚谢而已。钱
君仲联笺注《人境庐诗》②,精博可追冯氏父子之注玉溪、东坡③,自撰《梦苕庵诗话》,
亦摘取余评公度“俗艳”一语,微示取瑟而歌之意④。胡步曾先生命余订其《忏庵诗》
⑤,因道及《谈艺录》,甚许此节。先生论诗,初与胡适之矛盾相攻,后与雨僧先生凿
枘不合,二人之所是,先生辄非之;余未渠以其言自壮也。余于晚清诗家,推江驵叔与
公度如使君与操⑥。驵叔或失之剽野,公度或失之甜俗,皆无妨二人之为霸才健笔。乾
嘉以后,随园、瓯北、仲则,船山、顀 伽、铁云之体⑦,汇合成风;流利轻巧,不矜格
调,用书卷而勿事僻涩,写性灵而无忌纤佻。如公度乡献《楚庭耆旧遗诗》中篇什⑧,
多属此体。公度所删少作,辑入《人境庐集外诗》者,正是此体。江驵叔力矫之,同光
体作者力矫之,王壬秋、邓弥之亦力矫之⑨;均抗志希古,欲回波断流。公度独不绝俗
违时而竟超群出类,斯尤难能罕觏矣。其《自序》有曰:“其炼格也,自曹、鲍、陶、
谢、李、杜、韩、苏讫于晚近小家”,岂非明示爱古人而不薄近人哉。道广用宏,与驵
叔之昌言:“不喜有明至今五百年之作”(符兆纶《卓峰堂诗钞》弁首驵叔序⑩,参观
谢章铤《赌棋山庄文集》卷二《与梁礼堂书》)⑾,区以别矣。梁任公以夏穗卿、蒋观
云与公度并称“诗界三杰”⑿,余所睹夏蒋二人诗,似尚不成章。邱沧海虽与公度唱酬
⒀,亦未许比肩争出手。余称王静庵以西方义理入诗,公度无是,非谓静庵优于公度,
三峡水固不与九溪十八涧争幽蒨清冷也。观《人境庐集外诗》,则知公度入手取径。后
来学养大进,而习气犹余,熟处难忘,倘得沧浪其人,或当据以析骨肉而还父母乎。辑
者不甚解事。如《春阴》七律四首,乃腰斩为七绝八首;《新嫁娘诗》五十一首自是香
奁拟想之词,“闺艳秦声”之属,乃认作自述,至据公度生子之年编次。此类皆令人骇
笑,亟待订正。《日本杂事诗》端赖自注,椟胜于珠。假吾国典实,述东瀛风土,事诚
匪易,诗故难工。如第五十九首咏女学生云:“捧书长跪借红毹,吟罢拈针弄绣繻。归
向爷娘索花果,偷闲钩出地球图。”按宋芷湾《红杏山房诗草》卷三《忆少年》第二首
云⒁:“世间何物是文章,提笔直书五六行。偷见先生嘻一笑,娘前索果索衣裳。”公
度似隐师其意,扯凑完篇,整者碎而利者钝矣。(347—348页)   

  ①吴雨僧:吴宓字。曾任清华大学教授。
    ②钱仲联:钱萼孙字,东吴大学教授。有《人境庐诗笺注》。
    ③冯氏父子:清冯浩注李商隐诗,有《玉溪生诗集笺注》。冯应榴注苏轼诗,有
《苏文忠公诗合注》。
    ④取瑟而歌:《论语·阳货》:“孺悲欲见孔子,孔子辞以疾。将命者出户,取瑟
而歌,使之闻之。”
    ⑤胡步曾:胡先骕字,曾任东南大学教授。
    ⑥江驵叔:清江湜字,有《伏敔堂为录》十五卷,《续录》四卷。
    ⑦随园、瓯北、仲则、船山、顀伽,铁云:袁枚、赵翼、黄景仁、张问陶、郭麘、舒位。
    ⑧《楚庭耆旧遗诗》:前集二十一卷,清伍崇耀辑。
    ⑨王壬秋、邓弥之:王闿运、邓辅纶。
    ⑩符兆纶:有《卓峰草堂诗抄》二十卷。
    ⑾谢章铤:有《赌棋山庄文集》七卷。
    ⑿任公:梁启超字。夏穗卿:夏曾佑。蒋观云:蒋智山。
    ⒀邱沧海:邱逢甲号。
    ⒁宋芷湾:宋湘号,有《红杏山房诗抄》十三卷。

    这一则再论黄遵宪诗。钱先生在上一则里论黄遵宪诗,评他“伧气尚存,每成俗艳”。
钱先生在清华大学念书时,老师吴宓是不赞成这样批评的,吴宓《人境庐诗草自序跋》:
“谨按嘉应黄公度先生,为中国近世大诗家。《人境庐集》,久已流传,脍炙人口。二
十余年前,梁任公尝称其最能以新思想新事物熔入旧风格,推为诗界革新之导师。”钱
仲联《梦苕庵诗话》称:“《人境庐诗》,论者毁誉参半,如梁任公、胡适之辈,则推
之为大家。如胡步曾及吾友徐澄宇以为疵累百出,谬戾乖张。钱锺书则又以卑格俗艳评
之。予以为论公度诗,当着眼大处,不当于小节处作吹毛之求。其天骨开张、大气包举
者,真能于古人外独辟町畦。抚时感事之作,悲壮激越,传之他年,足当诗史。至论功
力之深浅,则晚清做宋人诗一派,尽有胜之者。公度之长处,固不在此也。”这里不同
意贬低黄遵宪诗的说法,包括“卑格”“俗艳”的说法在内,但并不具体批驳,所谓
“取瑟而歌”之意。胡先骕(字步曾)《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》:“梁任公所著《清代
学术概论》云:‘直至末季,始有金和、黄遵宪、康有为,元气淋漓,卓然称大家。’
此语大足以证明任公之于诗实浅尝者也。”“黄公度、康更生之诗,大气磅礴则有之,
然过欠剪裁,瑕累百出,殊未足称元气淋漓也。”徐英《论近代国学》:“金和、黄遵
宪、康有为之诗,谬戾乖张,丑怪已极。而梁启超谓其元气淋漓,卓然大家。阿其所好,
非通论也。”这是对黄遵宪诗本有不同评价。
    钱先生又称:“余于晚清诗家,推江驵叔与公度如使君与操。”曹操煮酒论英雄,
称:“天下英雄,惟使君(刘备)与操耳。”认为江湜与黄遵宪诗可以匹敌。邵祖平
《无尽藏斋诗话》,称江湜《伏敔堂诗录》:“大概长处在意致新缓,气势流畅,随笔
写来,不窘篇幅。而短则在贪多就熟,步骤太快。步骤太快之病,比之作山阴道上客,
光景虽好,终嫌行步匆忙,不能深细领略也。”钱先生称黄遵宪诗赡而不免于流,江湜
诗也这样,“贪多就熟,步骤太快”,赡即多,步骤太快即不免于流了。
    钱先生又讲黄遵宪时与乾嘉以后时的风气,认为乾嘉以后各家的诗,形成一种风气,
流利轻巧,不矜格调,写性灵忌纤佻。遵宪少作也近这种风格。黄遵宪后来的诗,“不
绝俗违时而竟超群出类”,即不反对这种风气,却能够超群出类。他怎样超群出类?钱
仲联说:“在黄遵宪当时的中国诗坛,笼罩着浓厚的复古云雾。主要出现了这样几个流
派:一是模仿汉魏六朝的湖湘派,以邓辅纶、王闿运为首;一是模仿宋诗的江西派和闽
派,当时号称‘同光体’,以陈三立、沈曾植、陈衍为首;一是标榜唐人风格的,以张
之洞为首,他的门人樊增祥、易顺鼎隶属于这一派;一是模仿西昆体的,以李希圣、曾
广钧、曹元忠为首。‘同光体’在这个时期独占上风。这些流派,模古的目标不同,其
为模古则一。”“遵宪自称他的诗为‘新派诗’。”(《人境庐诗草笺注》前言)黄遵
宪的诗不同于当时几派的模仿古人。钱先生又指出:“其《自序》有曰:‘其炼格也,
自曹、鲍、陶、谢、李、杜、韩、苏讫于晚近小家’,岂非明示爱古人而不薄近人哉。
道广用宏”,所以又和江湜不同,能“超群出类”。
    钱先生又称黄遵宪大胆为文处,无以过其乡宋湘的诗。按顾莼《红杏山房诗抄题辞》:
“淋漓元气,充塞高厚。人随化运,孰能窥牖?有大力者,负之而走。陶冶在心,端倪
在手。或一卷书,或一杯酒。兴来莫遏,挥斥万有。”这里讲的,跟黄遵宪诗有一致处。
如“元气淋漓”,“人随化运”,“挥斥万有”都是。这里又指出黄遵宪《日本杂事诗》
咏女学生一首,仿宋湘《忆少年》,但宋湘是反映少年时生活,是确切的。黄遵宪缺乏
日本女学生生活,所以扯凑完篇,显得“整者碎而利者钝”了。又称他的《新嫁娘诗》
是“闺艳秦声”之属。钱先生评黄遵宪诗的“俗艳”,或指这一部分的诗。黄遵宪自序
称“其炼格也,自曹、鲍、陶、谢、李、杜、韩、苏讫于晚近小家。”但也说“然余固
有志焉而未能逮也”,他自认为没有达到。钱先生认为他的五古近袁枚、赵翼,歌行似
舒位,七绝则龚自珍,取径实不甚高,并没有做到从陶、谢、李、杜、韩、苏炼格,所
以说他“格卑”。大胆为文处,不超过宋湘,不能改变“格卑”的评语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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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九)评严复诗

严几道号西学巨子①,而《愈野堂诗》词律谨饬,安于故步;惟卷上《复太夷继作
论时文》一五古起语云:“吾闻过缢门,相戒勿言索”,喻新句贴。余尝拈以质人,胥
叹其运古入妙,必出子史,莫知其直译西谚也。点化熔铸,真风炉日炭之手②,非“喀
司德”、“巴立门”、“玫瑰战”、“蔷薇兵”之类③,恨全集只此一例。其他偶欲就
旧解出新意者,如卷下《日来意兴都尽、涉想所至、率然书之》三律之“大地山河忽见
前,古平今说是浑圆。偪仄难逃人满患,炎凉只为岁差偏”;“世间皆气古尝云,汽电
今看共策勋。谁信百年穷物理,反成浩劫到人群。”直是韵语格致教科书,羌无微情深
理。几道本乏深湛之思,治西学亦求卑之无甚高论者,如斯宾塞、穆勒、赫胥黎辈;所
译之书,理不胜词,斯乃识趣所囿也。(24页)  

  ①严几道:严复字,有《愈野堂诗集》二卷。
    ②风炉日炭:指自然融化。
    ③“喀司德”:地名的译音,又译作喀斯特。此地为石灰岩所成,英文的岩溶就是
Karst。“巴立门”:Parliament的译音,即国会。“玫瑰战、蔷薇兵”:指的是同一个
历史事件,或译作玫瑰战争,或译作蔷薇战争。十五世纪英国都铎王朝兰开斯特家族与
约克家族为争夺王位,不断发生战争,双方各佩戴标记,兰开斯特一方是红玫瑰(蔷薇),
约克一方是白玫瑰(蔷薇)。

    这里讲严复的诗。严复是清末维新运动中最大的翻译家,介绍赫胥黎的《天演论》
到中国来,产生了极大的影响。又介绍了斯宾塞的《群己权界论》、《穆勒名学》等等。
钱先生在这里推重他直译西谚的两句诗。这两句诗的好处,达到化境,比采用外国译名
或典故来作诗的不同。又指出他用西洋的物理化学来作诗,成了“格致教科书”,不成
为诗了。在这里,说明艺术与科学的不同。这里又指出严复的翻译,“理不胜词”。大
概严复对于古文是有修养的。严复在《《天演论》译例言》里说:“译事三难:信,达,
雅。”又说:“故信达而外,求其尔雅。”“实则精理微言,用汉以前字法句法,则为
达易,用近世利俗文字,则求达难。”因此他用古文来翻译西洋名著,文辞雅正,但有
“理不胜词”的缺点。
    严复论诗是有见解的,像他《说诗用琥韵》:“光景随世开,不必唐宋判。大抵论
诗功,天人各一半。诗中常有人,对卷若可唤。捻花示微笑,悟者一笑粲。”认为诗是
跟着时代的发展,开出新的光景来,所以不必分唐诗宋诗。论诗的功力,天性和学力各
占一半。要诗中有人,要有悟入。这里他讲不分唐宋是对的,但这话里还含有不想跳出
唐宋的范围,所以还是维新派诗,不是革命派诗。这也说明严译名著,对于西洋文学艺
术方面的著作还注意不够,受这方面的影响也不够,所以钱先生作出那样的批评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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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○)评王国维诗和论

老辈惟王静安①,少作时时流露西学义谛,庶几水中之盐味,而非眼里之金屑。其
《观堂丙午以前诗》一小册,甚有诗情作意,惜笔弱词靡,不免王仲宣“文秀质羸”之
饥②。古诗不足观;七律多二字标题,比兴以寄天人之玄感,申悲智之胜义,是治西洋
哲学人本色语。佳者可入《饮冰室诗话》③,而理窟过之。如《杂感》云:“侧身天地
苦拘挛,姑射神人未可扳④。云若无心常淡淡,川如不竟岂潺潺。驰怀敷水条山里⑤,
托意开元武德间⑥。终古诗人太无赖,苦求乐土向尘寰。”此非柏拉图之理想⑦,而参
以浪漫主义之企羡乎。《出门》云:“出门惘惘知奚适,白日昭昭未易昏。但解购书那
计读,且消今日敢论旬。百年顿尽追怀里,一夜难为怨别人。我欲乘龙问羲叔⑧,两般
谁幻又谁真。”此非普罗太哥拉斯之人本论⑨,而用之于哲学家所谓主观时间乎。“百
年顿尽”一联,酷似唐李益《同崔邠登鹳雀楼》诗之“事去千年犹恨速⑩,愁来一日即
知长”;宋遗老黄超然《秋夜》七绝亦云:“前朝旧事过如梦,不抵清秋一夜长”;皆
《淮南子·说山训》:“拘囹圄者,以日为修;当死市者,以日为短”之意。张茂先
《情诗》即曰⑾:“居欢愒夜促,在戚怨宵长”;李义山《和友人戏赠》本此旨而更进
一解曰⑿:“猿啼鹤怨终年事,未抵熏炉一夕间。”然静安标出“真幻”两字,则哲学
家舍主观时间而立客观时间,牛顿所谓“绝对真实数学时间”者是也⒀。句如“人生过
后唯存悔,知识增时转益疑”,亦皆西洋哲学常语;宋儒林之奇《拙斋纪闻》曰⒁:
“疑字悔字,皆进学门户”,用意无此曲折。所撰《红楼梦评论》第四章申说叔本华人
生解脱之旨⒂,引自作“生平颇忆挈卢敖”一七律为例;可见其确本义理,发为声诗,
非余臆说也。(24—25页)   

  ①王静安:王国维字,号观堂,有《观堂集林》二十卷等书。
    ②王仲宣:王粲字,魏七子之一。锺嵘《诗品》称他“文秀而质羸”。
    ③《饮冰室诗话》:梁启超著。
    ④姑射神人:《庄子·逍遥游》:“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肤若冰雪,淖约若处子。”
    ⑤敷水:在陕西华阴县西。条山:中条山,指中条山脉的华山。
    ⑥开元武德:武德,是唐高祖年号。开元,是唐玄宗年号。武德、开元之间,主要
是唐太宗贞观之治,是唐朝极盛时期。不称武德、开元,称开元、武德,是律诗要调平
仄关系。
    ⑦柏拉图:古希腊哲学家,著有《理想国》,寄托他的理想。
    ⑧羲叔:即羲和,神话中太阳的御者,驾着龙拉着载太阳的车在天上巡行。不称羲
和称羲叔,因这里要用个仄声字。
    ⑨普罗太哥拉斯:古希腊诡辩家。
    ⑩李益:唐代诗人。
    ⑾张茂先:张华字,晋诗人。
    ⑿李义山:李商隐字,唐代诗人。
    ⒀牛顿:十七、八世纪英国物理学家。他把时间空间看作是同运动着的物质相脱离
的,相互间也并无联系,因而提出了“绝对时间”和“绝对空间”的观点。
    ⒁《拙斋纪闻》:宋林之奇(号拙斋)撰,即《道山纪闻》。
    ⒂叔本华:十八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。他认为人的生活意志在现实世界中是无法满
足的,必须否定生活意志以求解脱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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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则讲王国维的诗,认为他的少作流露出西方哲学思想,是融化在诗里的。可惜
笔力软弱。他的七律诗里运用比兴手法,来寄托西方的哲学思想。比起《饮冰室诗话》
里讲的诗,更富于思想性。像他的《杂感》诗,写人在天地间苦于受到拘束,要求仙人
的超脱做不到。云岂无心,还是出岫:川岂不竞,还是争流。因此私心追求的是唐代的
盛世,苦于向人间追求乐土,这是寄托着柏拉图的理想国,具有浪漫主义的企求。他的
《出门》一首写欢乐的时候时间过得快,百年易尽;愁苦的时候时间过得慢,一夜也难
过,这两者究竟谁幻谁真。这不是含有西洋哲学家说的主观时间吗?王静安提出“真幻”
两字,含有主观时间是虚幻的,客观时间是真实的意思。
    王国维在《静安文集》里有《红楼梦评论》,第四章《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》
中,称:“往者引一律曰:‘生平颇忆挚卢敖,东过蓬莱浴海涛。何处云中闻犬吠,至
今湖畔尚乌号。人间地狱真无间,死后泥洹枉自豪。终古众生无度日,世尊只合老尘嚣。’
何则?小宇宙之解脱,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故也。”这里引的诗说,生平颇想带了卢
敖去求仙,卢敖是秦始皇派他入海求仙的方士,但求不到仙人。《论衡·道虚》里提到
淮南王得道,鸡犬升天。但听不到云中犬吠,说明得道升天是假的。《史记·封禅书》
讲黄帝在鼎湖跨龙上天,其臣抱弓射龙而不得,不能扳龙上天,因抱弓而号,称为乌号。
这也说黄帝的臣子上不了天。总之是求仙无望。留在人间是痛苦的,人间和地狱一样。
佛家称僧死为涅槃,即脱离一切烦恼,进入自由无碍的境界。涅槃即泥涅。说死后得到
涅槃徒然是自豪的话。终古众生没有得超度的日子,众生不能解脱,佛也不能解脱,所
以佛也老在尘世,解脱不了。这首诗宣扬叔本华的思想,认为人的生活意志无法满足,
所以人生是痛苦的。王国维在《红楼梦评论》里宣扬叔本华思想,用来解释《红楼梦》。
钱先生用它来证明王国维上引的诗中也是用西方哲学思想来写的。按叔本华是唯心主义
哲学家,他的人生充满痛苦的说法,他因袭印度吠坛多派和佛教的说法,是不正确的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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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一)评苏曼殊论诗人

苏曼殊数以拜伦比太白仙才①,雪莱比长吉鬼才②。不知英诗鬼才,别有所属,唯
贝多士可以当之③。至于拜伦之入世践实,而谓之“仙”,雪莱之凌虚蹈空,而谓之
“鬼”,亦见此僧于文字海中飘零,未尝得筏登岸也。(50页)   

  ①苏曼殊:原名玄瑛,后为僧,号曼殊,近代文学家。拜伦: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。
    ②雪莱:十八、九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。
    ③贝多士:十九世纪英国诗人。

    这一则论苏曼殊,苏曼殊有《题拜轮(伦)集》:“秋风海上已黄昏,独向遗编吊
拜伦。词客飘零君与我,可能异城为招魂。”又《题师梨(雪莱)集》:“谁赠师梨一
曲歌,可怜心事正蹉跎。琅*欲报从何报,梦里依稀认眼波。”又说:“拜伦犹中之李白,
师梨犹中土李贺,鬼才也。”钱先生指出“拜伦入世践实”,不得称“仙”,“雪莱之
凌虚蹈空”,不宜称“鬼”。按拜伦1812年在国会发表演说,谴责英国统治集团对工人
的血腥镇压。1823年投入希腊民族独立战争,即所谓“入世实践”。雪莱在1819年写诗
剧《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》,采用古代神话题材,表达了反抗专制统治的斗争必将获胜
的信念,和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,所以说他“凌虚蹈空”,因此说曼殊的比拟不当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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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文学评论(一)以文拟人,形神一贯

余尝作文论中国文评特色①,谓其能近取诸身,以文拟人;以文拟人,斯形神一贯,
文质相宣矣。举证颇详。郑君朝宗谓余②:“渔洋提倡神韵③,未可厚非。神韵乃诗中
最高境界。”余亦谓然。拙文中已引宋张茂献《文箴》④、方虚谷《瀛奎律髓》评许浑
《春日题韦曲野老村舍》诗语、明唐顺之记《李方叔论文》⑤,而说明之矣。人之骨肉
停匀,血脉充和,而胸襟鄙俗,风仪凡近,则伦父堪供使令,以筋力自效耳。然尚不失
为健丈夫也。若百骸六脏,赅焉不存,则神韵将安寓着,毋乃精气游魂之不守舍而为变
者乎。故无神韵,非好诗;而只讲有神韵,恐并不能成诗。此殷璠《河岳英灵集·序》
论文⑥,所以“神来、气来、情来”三者并举也。渔洋“三昧”,本诸严沧浪,不过指
含蓄吞吐而言,《池北偶谈》卷十八引汾阳孔文谷所说“清远”是也。而按《沧浪·诗
辨》,则曰:“诗之法有五:体制、格力、气象、兴趣、音节。诗之品有九:高、古、
深、远、长、雄浑、飘逸、悲壮、凄婉。其大概有二:优游不迫、沉着痛快。诗之极致
有一:曰入神。诗而入神,至矣尽矣,蔑以加矣。惟李杜得之”云云。可见神韵非诗品
中之一品,而为各品之恰到好处,至善尽美。选色有环肥燕瘦之殊观⑦,神譬则貌之美
而赏玩不足也;品庖有蜀腻浙清之异法⑧,神譬则味之甘而余回不尽也。必备五法而后
可以列品,必列九品而后可以入神。参观《庄子·天运》篇论柤梨桔柚,《论衡·自纪》
篇论美色、悲音、酒食。优游痛快,各有神韵。放翁《与儿辈论文章偶成》云:“吏部、
仪曹体不同⑨,拾遗、供奉各家风⑩。未言看到无同处,看到同时已有功。”窃谓倘易
“已”字为“始”字,则鉴赏更深一层,譬如沧浪之论“入神”是也。沧浪独以神韵许
李杜,渔洋号为师法沧浪,乃仅知有王韦;撰《唐贤三昧集》,不取李杜,盖尽失沧浪
之意矣⑾。故《居易录》自记闻王原祁论南宗画⑿,不解“闲远”中何以有“沉着痛快”;
至《蚕尾文》为王芝厘作诗序⒀:始敷衍其说,以为“沉着痛快”,非特李、杜、昌黎
有之,陶、谢、王、孟莫不有。然而知淡远中有沉着痛快,尚不知沉着痛快中之有远神
淡味,其识力仍去沧浪一尘也。明末陆时雍选《古诗镜》、《唐诗镜》⒁,其《绪论》
一编,标举神韵,推奉盛唐,以为“常留不尽,寄趣在有无之间”。蓋隐承沧浪,而于
李杜皆致不满。讥太白太利,为才使;讥少陵失中和,出手钝,病在好奇。《诗病在过》
一条中,李、杜、韩、白胥遭指摘,独推尊右丞、苏州。一则以为摩诘不宜在李杜下,
再则以为诗贵色韵,韦兼有之。斯实上继司空表圣《与王驾评诗》之说,而下接渔洋者。
后人因菲薄渔洋,而亦归罪沧浪;涂说乱其皂白,俗语流为丹青,恐古人不受此诬也。
翁覃溪《复初斋文集》卷八有《神韵论》三首⒂,胸中未尽豁云霾,故笔下尚多带泥水。
然谓诗“有于高古浑朴见神韵者,有于风致见神韵者,有在实际见神韵者,亦有虚处见
神韵者,神韵实无不该之所”云云,可以矫渔洋之误解。惜未能为沧浪一白真相。胡元
瑞《诗薮》内编卷五曰⒃:“作诗大要,不过二端:体格声调、兴象风神而已。体格声
调,有则可循;兴象风神,无方可执。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,声雄调畅;积习之久,矜
持尽化,形迹俱融,兴象风神,自尔超迈。譬则镜花水月:体格声调,水与镜也;兴象
风神,月与花也。必水澄镜朗,然后花月宛然;讵容昏鉴浊流,求睹二者。”窃欲为胡
氏更进一解曰:讵容水涸镜破,求睹二者。姚薑坞《援鹑堂笔记》卷四十四云⒄:“字
句章法,文之浅者也,然神气体势皆由之而见。”其犹子惜抱本此意,作《古文词类纂
·序目》云⒅:“所以为文者八,曰:神理、气味、格律、声色。神理、气味者,文之
精也;格律、声色者,文之粗也。然苟舍其粗,则精者亦胡以寓焉。”此沧浪说之注脚
也。古之谈艺者,其所标举者皆是也;以为舍所标举外,诗无他事,遂取一端而概全体,
则是者为非矣。诗者,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。文字有声,诗得之为调为律;文字有义,
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,为象为藻,以写心宣志者,为意为情。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,语
有言表之余味,则神韵盎然出焉。《文心雕龙·情采》篇云:“立文之道三:曰形文,
曰声文,曰情文。”按Ezra Pound论诗文三类⒆,曰Phanopoeia,曰Melopoeia,曰Log
opoeia,与此词意全同。惟谓中国文字多象形会意,故中国诗文最工于刻画物象,则稚
癔之见矣。人之嗜好,各有所偏。好咏歌者,则论诗当如乐;好雕绘者,则论诗当如画;
好理趣者,则论诗当见道;好性灵者,则论诗当言志;好于象外得悬解者,则谓诗当如
羚羊挂角,香象渡河。而及夫自运谋篇,倘成佳构,无不格调、词藻、情意、风神,兼
具各备;虽轻重多寡,配比之分量不同,而缺一不可焉。(40—42页)
   
  ①指《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》,见于《文学杂志》一卷四期,
1937.8。附于本章之后。
    ②郑朝宗:福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。
    ③神韵:清王士禛(渔洋山人)提倡神韵说,要求诗歌“天然澄淡”、“风神韵致”,
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,强调“兴会神到”、“得意忘言”,推崇唐代的王维、孟浩
然一派诗。
    ④张茂献:宋人章颖字茂献,存疑。
    ⑤方虚谷:元代方回号。有《瀛奎律髓》四十九卷。许浑:唐代诗人。唐顺之:明
代古文家,有《荆川集》十二卷。
    ⑥《河岳英灵集》:唐代殷璠辑唐诗选集,三卷。
    ⑦环肥燕瘦:相传唐玄宗贵妃杨玉环与汉成帝后赵飞燕,一肥一瘦,均有姿色。
    ⑧蜀腻浙清:川菜与浙菜有浓腻清淡之别。
    ⑨吏部:吏部侍郎韩愈。仪曹:唐以前有此官称,即礼部员外郎,柳宗元曾官礼部员外郎。
    ⑩拾遗:左拾遗杜甫。供奉:供奉翰林李白。
    ⑾严羽以李杜诗为“入神”之作,王士禛推神韵为诗中最高境界,但选辑《唐贤三
昧集》,收王维、孟浩然、韦应物、柳宗元等四十多家,唯独不收李杜。
    ⑿《居易录》:清王士禛撰,三十四卷。王原祁:清代画家。
    ⒀《蚕尾文》:即王士禛撰《蚕尾集》十卷,续集二卷,后集二卷。
    ⒁陆时雍选辑《古诗镜》三十六卷,《唐诗镜》五十四卷。
    ⒂翁覃溪:清翁方纲号。撰有《复初斋文集》三十五卷。
    ⒃胡元瑞:明胡应麟字。撰有《诗薮》内编六卷,外编六卷,续编二卷,杂编六卷。
    ⒄姚薑坞:清姚范字。有《援鹑堂笔记》五十卷。
    ⒅惜抱:清姚鼐有惜抱轩,因称惜抱先生。编有《古文辞类纂》七十四卷。
    ⒆译者EzraPound:译音庞德,美国现代派诗人兼评论家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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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古代文论,以神韵为诗中的最高境界,乃是近取于身,以文拟人者。神韵本是
指人的风神气度,从人的骨肉血脉之体中,看出人的胸襟、风仪,这跟教养志趣有关。
以神韵谈艺最早见于南齐谢赫《古画品录》,所谓“神韵气力”。唐张彦远《历代名画
记》亦云:“鬼神人物有生物之状,须神韵而后生。”司空图论诗“神而自神”,在酸
咸之外(《与李生论诗》),是以神味为主。殷璠论诗以神、气、情三者并举(《河岳
英灵集序》),皆不离近取于身,以文拟人之“神”。可见,无神韵者非好诗,但只有
神韵者也不一定能成为好诗。
    严羽讲诗法有五:体制、格力、气象、兴趣、音节;五法必备,而后列品。诗品有
九:高、古、深、远、长、雄浑、飘逸、悲壮、凄婉;九品之后,“优游不迫,沉着痛
快”,可以入神,乃诗之最高境界。可见神韵不是诗法,也不是诗品中的一品,而是各
品之至善至美者,严羽以为惟有李白、杜甫之诗当称入神之作。明胡应麟云:“盛唐气
象混成,神韵轩举”(《诗薮·内篇》〉,陆时雍《诗镜总论》云:“诗之佳,拂拂如
风,洋洋如水,一往神韵行乎其间”,皆标举神韵,亦推盛唐。但陆氏不同意严羽推李
杜为大家,而以王维“写色清微”、“披情着性”,韦应物“有色有味,吐秀含芳”,
高适“调响气佚,颇得纵横”,岑参“好为巧句”为唐诗名手。神韵说始自严羽,陆时
雍隐承,但具体认识有如此之不同。钱先生指出陆氏实是“上继司空图《与王驾评诗》
之说,而下接渔洋者”。王士禛选辑《唐贤三昧集》不取李杜,虽主神韵说,仅知有王
维、韦应物,实则并未尊崇严羽的主张,他以为“优游不迫,沉着痛快”,不仅李白、
杜甫、韩愈有,陶潜、谢灵运、王维、孟浩然亦有,而不知李、杜、韩的“沉着痛快”
中亦有陶、谢、王、孟之淡远。后人在批评王士禛时,每每归罪于严羽,毫无道理。翁
方纲论诗,谓神韵无处不在,可以矫正王士禛对严羽的误解。
    明胡应麟提出作诗的要点,一是体格声调,一是兴象风神。前者关于诗的体制、风
格和声律,比较具体,有章可循;后者关于诗的意象气韵,比较抽象,不易捉摸。他还
以巧妙的比喻解释说:体格声调犹如水与镜,兴象风神犹如月与花,必水清镜明,然后
才能映照出水中月、镜中花,否则水浊镜昏,则花月皆不可见。清姚范论诗认为,字句
章法虽是起码要求,但神气体势均得由一定的字句章法才能表现,达不到起码的要求,
也无从表现高尚的境界。姚鼐论诗文,以神理、气味为文之精,格律,声色为文之粗,
但如舍弃格律和声色,神理和气味便无从表现。这些意见均可作为严羽“五法备,而后
列品;九品后,可以入神”的注脚。
    总之,诗是可以吟咏的文字艺术,必须有声调格律等形式上的要求,也应有写心宣
志等内容上的要求,及至达到“调有弦外之遗音,语有言表之余味,则神韵盎然出焉”
的最高境界。刘勰论文,以形文、声文、情文为文采,讲究对偶、声律、词藻,美国的
现代派诗人论文有三类,即所谓显像的诗文、音乐的诗文、语言的诗文,与刘勰的意思
是相同的。
    综观中外谈艺者,大多是从上述几个方面立论的,偶有不同也是侧重点的差异。钱
先生总结得很为周全:善歌者,论诗应如乐;善绘者,论诗应如画;善理趣者,论诗应
见道;善性灵者,论诗应言志;善于象外求悬解者,论诗应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。但
是,及至自己写作时,无一不讲究布局谋篇,格调、词藻、情意、风神,均不应舍弃,
只是轻重安排不同而已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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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好诗似曾相识
  
    前人亦曾道此体会。《庄子·则阳》取譬于“旧国旧都,望之畅然”者也①。《真
诰》卷八《甄命授》②:“学道譬如万里行,比造所在,寒暑善恶,草木水土,无不经
见也”!《五灯会元》卷六神照本如偈③:“处处逢归路,头头达故乡。本来成现事,
何必待思量”;张子韶《横浦心传录》卷上④:“见道者如见故物,则他物不能易;问
道者如闻妻儿声,则他人声自不相投”;言义理也。王伯良《曲律》卷三《论句法》⑤:
“我本新语,而使人闻若是旧句,言机熟也”;言词章也。均证斯境。西方作者,不乏
同心之言。如约翰生甚赏葛雷凭吊墟墓诗中四节⑥,曰:“创辟崭新,未见有人道过,
然读之只觉心中向来宿有此意。”圣佩韦重读古希腊牧歌宗工⑦,因曰:“此真经典之
作也。读之使人如觅获夙心,如枨触旧事。”德·桑克提斯评雨果一诗集,文中言此尤
妙⑧:“好诗可比气味投合之人,觌面倾心,一见如故,有似曾相识之感。其意态初不
陌生,仿佛偶曾梦见,或不记何时底处尝一经眼,今赖诗人昭示,赫然斯在。柏拉图所
持宿记论⑨,苟削其荒唐寓言,未尝不深入情理也。”此皆述者自言也。作者自言,亦
复印可。海涅曰⑩:“新意萌生,辄如往事忆起。毕达歌拉斯尝云⑾,宿生转世为今生
而一灵不昧,诗人得句时,颇有此感”。霍姆士托为书中人语曰⑿:“吾生平每得一佳
句,乍书于纸,忽觉其为百年陈语,确信曾在不忆何处见过”。子才所拈尹似村兰、陈
古渔毅两句,实能妙契文心,而向来无留意音。故复标举数家,以补旧引济慈语而博其
趣焉⒀。《红楼梦》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云:“虽没见过,却看着面善;心里倒像是旧
相认识,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”;词章惬心赏心,与男女倾心同心,若是班乎。(573—
575页)
    胡敬尝与《秘殿珠林》、《石渠宝笈》编纂之役⒁,得睹内廷藏弆名迹。其《崇雅
堂骈体文钞》卷三《明东林诸贤墨迹记》道朱子书踪云:“元晦留书,与魏武同其笔势”
⒂,则似耳熟于俗说,率尔漫语,未必本之禁中目验也。(《钱锺书研究》14页)  

  ①《庄子》:周代庄周撰,共三十三章,《则阳》是其中一章。
    ②《真诰》:梁陶弘景撰,二十卷。
    ③《五灯会元》:宋释普济撰,二十卷。
    ④张子韶:宋张九成字。有《横浦心传录》,即《横浦语录》,二卷。
    ⑤王伯良:明王骥德字。撰有《曲律》四卷。
    ⑥约翰生:十八世纪英国词书编纂家。葛雷:十八世纪英国诗人。
    ⑦圣佩韦:十九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。
    ⑧德·桑克提斯:十九世纪意大利评论家。雨果:十九世纪法国著名作家、浪漫主
义文学运动的领袖人物。
    ⑨柏拉图:古希腊哲学家。
    ⑩海涅:十八、九世纪德国著名诗人。
    ⑾毕达哥拉斯:古希腊哲学家。
    ⑿霍姆士:十九世纪英国诗人。
    ⒀济慈:十八、九世纪英国诗人。
    ⒁胡敬:清代作家,字以庄,号书农。历充武英殿、文颖馆编修,参预敕撰《秘殿
珠林》二十四卷、《石渠宝笈》四十四卷。撰有《崇雅堂文集》二十卷。
    ⒂魏武:三国魏武帝曹操。

    袁枚在《随园诗话》卷八云:“诗虽新,似旧才佳。尹似村云:‘看花好似寻良友,
得句浑疑是旧诗。’古渔云:‘得句浑疑先辈语,登筵初僭少年人。’”他引尹兰、陈
毅句,皆在说明诗的一种境界,“似旧才佳”,如同济慈所说:“好诗当道人心中事,
一若忆旧而得者”,即方德耐尔所谓“新知如夙习”、柏拉图所谓“宿记”,也就是这
里所说的“似曾相识”。无论《庄子》、《真诰》、本如法师和张九成所说,皆指一种
“一见如故”、“似曾相识”的境界,这是从义理上说的。
    从词章上说,王骥德《论句法》的“新语如旧句”,便是指艺术上达到的一种娴熟
程度。西方作者也不乏相同的看法,如葛雷说的读新句,只觉心中早有此意;圣佩韦重
读古希腊牧歌,如触动旧事;海涅说新意萌生,如往事忆起;霍姆士觉得佳句是百年陈
语,等等。袁枚所引尹、陈两句,与探索作文的用心和道理是相合的,《庄子》取譬于
“旧国旧都”,《真诰》取譬于学道如万里行,所遇无不经见,虽不直接与文心相关,
道理都是一样的,皆在说明“熟”是艺术上的一个最高境界。《红楼梦》写宝玉初见黛
玉,“像是旧相认识,恍若远别重逢”,就是写宝玉对黛玉的好印象,气味相投,一见
如故。胡敬看到朱熹的墨迹,觉得与曹操的笔势相同,实际上他不可能真正看到过曹操
书写时的笔势,而是常听到这样的说法,也跟着这样说了。这里实际指出好诗写的是人
人心中之所有,人人笔下之所无。因为是人人心中之所有,所以看来熟;因为是人人笔
下之所无,所以说好。所谓人人笔下之所无,即写的虽与古人写的有相类处,但艺术上
必是创新的,也是前人所无的,所以说好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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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论圆

珠、弹久成吾国评诗文惯喻,复益数例。《全唐文》卷一百三十一王无功《游北山
赋》①:“赋成鼓吹,诗如弹丸”;早驱遣谢玄晖语入文②。梅圣俞《宛陵集》卷九
《回陈郎中诗集》③:“明珠三百琲,一一径寸圆。”曾吉甫《茶山集》卷一《赠空上
人》④:“今晨出数篇,秀色若可餐。清妍梅着雪,圆美珠走盘。”章冠之《自鸣集》
⑤卷五《王梦得念久出远归惠诗次韵》:“别后新诗圆似弹。”陈寿老《筼窗集》⑥卷
七《又题叶子春诗》:“夫弹丸者,非以其圆且熟耶。”《文心雕龙》尚有《定势》⑦
之“圆者规体,其势也自转。方者矩形,其势也自安”,《熔裁》之“首尾圆合,条贯
统序”,《声律》之“切韵之动,势若转圆”;其他泛指才思赅备,则如《明诗》之
“随性适分,鲜能通圆”,《论说》之“义贵通圆,辞忌枝碎”,《丽辞》之“理圆事
密”,《指瑕》之“虑动难圆”。陈宗之《前贤小集拾遗》卷四周孚《洪致远屡来问诗、
作长句遗之》⑧:“古人作诗有成法,句欲圆转字欲活”;况夔笙《蕙风词话》卷一⑨:
“笔圆下乘,意圆中乘,神圆上乘。能圆见学力,能方见天分。”盖自六朝以还,谈艺
者于“圆”字已闻之耳熟而言之口滑矣。(432—433页)   

  ①王无功:唐代作家王绩字。
    ②谢玄晖:南齐作家谢朓字。他称诗“圆美流转如弹丸”。
    ③梅圣俞:宋代作家梅尧臣字。撰有《宛陵集》六十卷。
    ④曾吉甫:宋代作家曾几字,号茶山居士。撰有《茶山集》八卷。
    ⑤章冠之:宋代作家章甫字,自号易足居士。撰有《自鸣集》六卷。
    ⑥陈寿老:宋代作家陈耆卿字。撰有《筼窗集》十卷。
    ⑦《文心雕龙》:南齐末年刘勰撰。全书五十篇,《定势》、《熔裁》、《声律》、
《明诗》等,均是其中的篇名。
    ⑧陈宗之:末代作家陈起字。辑有《前贤小集拾遗》五卷。周孚:宋代作家,字信道。
    ⑨况夔笙:近代词论家况周颐字。撰有《蕙风词话》五卷,续编二卷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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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来谈艺者几乎都说到诗文“忌直贵曲”的道理,也常以“珠”、“圆”的比喻用
作诗文评论。比如这里举引王绩“诗如弹丸”、梅尧臣“明珠”“径寸圆”、曾几“圆
美珠走盘”、章甫“新诗圆似弹”等说法,业已成为评论诗文艺术的标准,正如陈耆卿
所谓圆熟,周孚所谓句圆字活,况周颐所谓“笔圆”、“意圆”、“神圆”。这里指出,
以上说法不是他们自己的发明,早在六朝,南朝齐的谢朓已经提到,最早的文论专著
《文心雕龙》的作者刘勰也多次论及。比如《定势篇》讲确定文章的体裁风格时,主张
按照内容自然形成的趋势,圆者自然会转动,方者自然会安定,不必执意去追求方圆;
《熔裁篇》讲练辞练意,主张写作时从头至尾次序井然,语气衔接,声调连贯,圆而无
隙,照顾周全;《声律篇》讲声调,主张按照自然形成的格律,将声调的抑扬、高下、
长短等交互使用,调配得当,顿挫有律,流美婉转,才能达到和谐。《明诗篇》是专门
讲诗的,诗有多种体裁和风格,三言、四言、五言,诗人要按照自己的性情所致,确定
所采用的体裁和风格,因此他认为很难做到兼善各体的通圆;《论说篇》专门讲论述文
字,主张先要有理论,有论点,立论周全,切忌枝蔓,使道理讲通,等等,可见刘勰把
“圆”看作是艺术上成熟的表现,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。
    “珠”“圆”在古代诗文中也常用来描述不易捕捉的乐音,如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,
描绘琵琶女弹奏的情景:“大弦嘈嘈如急雨,小弦切切如私语。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
小珠落玉盘。”把千变万化的琵琶声,用具体可感的事物表现,就用了“大珠小珠”,
取其圆转流美,又落于玉盘之上,真是玉润珠圆,清脆悦耳。再如元稹的《小胡笳引》,
形容姜宣弹小胡笳,奏出哀怨幽愤之声,是“绕指辘辘圆衮衮”,手指像井上的辘轳一
般滚动,可见其指法的灵活,弹出的声音自然会有回环婉转之势。《谈艺录》有专门
“说圆”的篇章,钱先生以丰富的例证,将古今中外谈艺者以圆为贵的思想展示出来,
指出:“形之浑简完备者,无过于圆”,就连“先哲言道体道妙,亦以圆为象”,“译
佛典者亦定“圆通”、“圆觉”之名”,可见“圆之时义大矣”。推之谈艺,主此说者
尤多,如谢朓、元稹、白居易、司空图、梅尧臣、苏轼、叶适、赵师秀等等,都以珠圆
玉润为上,德国评论家蒂克称圆形之无起止是大学问、大艺术;英国女散文家李浮侬论
述写作,对用词造句、布局谋篇、情节线索,皆主圆;苏格兰诗人斯密史亦将诗比作
“星圆”。
    其实,圆即曲,也就是婉转。如杜甫的《月夜》:
    今夜鄜州月,闺中只独看。遥怜小儿女,未解忆长安。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。
何时倚虚幌,双照泪痕干。
    这是杜甫只身投奔肃宗,途中被安史叛军掳至长安时写的,当时妻子在陕西鄜州,
杜甫对月怀念妻子,写下这首诗。但他不是直写自己的怀念,而是曲折地写妻对他的怀
念,用儿女不解忆衬托妻的“独看”,更显出他们分离后各自的孤独。颈联是杜甫想像
妻子久久望月怀念自己,夜深不睡,以致云鬟湿,玉臂寒。尾联更展开想象,盼望团聚
时,两人同看月,回想到这一段历史造成的分离,终将重逢,便不必再流泪了。全诗句
句曲折,扣紧怀人,抒情线索和布局安排,皆是“圆”的。像这样的诗例很多,如张若
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、李商隐的《夜雨寄北》等等都是抒情婉转,声律流美的诗作。
    钱先生在论诗文贵曲、贵圆的同时,指出论人相反,贵直。梁简文帝云:“立身之
道,与文章异。立身须先谨重,文章且须放荡。”(《诫当阳公大心书》)可见,文以
圆熟为上,而人若圆,则易流于滑,多不为人喜。况周颐对“圆”所作的具体分析很有
见地,笔圆通过学习磨练较易达到,意圆则须更深的学力,神圆是上乘,最高的境界,
也是论诗文的最高标准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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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论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

司空表圣《诗品·含蓄》曰①: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”“不着”者、不多着、
不更着也。已着诸字,而后“不着一字”,以默许言,相反相成,岂“不语哑禅”哉。
马拉梅、克洛岱尔辈论诗②,谓行间字际、纸首叶边之无字空白处与文字镶组,自蕴意
味而不落言诠,亦为诗之干体。盖犹吾国古山水画,解以无笔墨处与点染处互相发挥烘
托,岂“无字天书”或圆光之白纸哉③。破额山人《夜航船》卷八嘲八股文名师“无无
生”④,传“全白真无”文诀,妙臻“不留一字”之高境;休休亭主之“不着一字,尽
得风流”⑤,与无生之“不留一字,全白真无”,毫厘千里焉。陆农师《埤雅》卷十三
《杨》论《折杨》、《皇华》之曲曰⑥:“《记》曰:‘清庙之瑟,朱弦而疏越,一唱
而三叹⑦,有遗音者矣。’若此,诗之至也。《中庸》曰⑧:‘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。’
至矣。”夫《乐记》言“有遗音”也,《中庸》言原“无声”也;农师连类论诗,是混
“含蓄”于“全白”矣。易顺鼎实甫《丁戊之间行卷》有九言体一首,《伯严同毛实君、
廖笙陔、郑砚孙游衡出,遇雨而归,四人者皆无诗,代为解嘲》⑨:“眼前奇景那可乏
奇句,此四人者不答皆摇头。得无误信司空表圣说,不着一字谓足称风流。”以文为戏
而望文生义,毋庸苛论,顾亦征易氏之误解司空表圣说。不然,易“信”字为“解”字,
未始不可嘲戏“四人者”也。(414—415页)   

  ①《诗品》:唐司空图(字表圣)撰,一卷。分二十四诗品,《含蓄》是其一。
    ②马拉梅:十九世纪法国诗人。克洛岱尔:十九、二十世纪法国外交家、作家。
    ③圆光白纸:圆光即放自佛菩萨头顶上的圆轮光,这里是指一种神秘的法术,术者
颂咒语,使人对着白纸观看,说能见到种种幻象。
    ④破额山人:清人,撰《夜航船》八卷,不署姓名。卷八《无无生》:“闽省名宿,
姓全名白,上下千古,一举而空之,曰犬羊虎豹,以文章别之耳。自我思之,不如一鞹
为藏拙,故平生目他人文无一字,而己亦不肯留一字于人,人号之曰无无生。甫出母胎
即识一‘无’字,比白居易只少一‘之’字,故自号半香山人。”“自幼读书……味同
嚼蜡,不如不读为高。比握管为文,限高手疏……最后竟不见一字。其议论曰:天贵无,
地贵无,日月贵无,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……我所谓无者,原以极不无而造到板无一境。……
于是,游其门者,悉以全白真无之一法。……生家堂室对联轴挂,纯以白纸裱作空款段,
不着半点笔墨。问其故,曰:‘天地间皆有好处可寻,独笔墨一门,寻不出好处,无好
处而在眼前者谓之赘瘤’。……大僚慕其名,招之试以帖括,自辰牌至漏尽,卒无一字,
曳白呈上,大僚叹绝曰: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。”。
    ⑤休休亭主:唐司空图,因隐居处造有休休亭,故得此名。
    ⑥《埤雅》:宋陆佃(字农师)撰,二十卷。《折柳》:即折杨柳,乐府歌辞。
《皇华》:即《皇皇者华》,《诗经·小雅》篇名。这里是指送别和颂扬之曲。
    ⑦《记》:指《礼记·乐记》。一唱三叹:言反复咏唱。
    ⑧《中庸》:《礼记》中的一篇,宋朱熹将其抽出,与《大学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孟
子》合为四书。
    ⑨易顺鼎:清末作家,撰有《丁戊之间行卷》,十卷。伯严,陈三立字,同光体诗
人。

    诗是语言的艺术,而一首好诗,往往意在言外,自蕴意味。这里指出司空图的“不
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,不是一个字也不着,而是不多着。好比用形象来表达情意,只讲
形象,不用一字来点出情意。就像图画上的空白、音乐中的休止,别有一番蕴味。马拉
梅、克洛岱尔论诗,将诗句的字际行间和上下左右的空白,都看作可助诗体产生美感的
组成部分,就像中国的山水画,多不将画面布满,而留有无笔墨处,或加盖印章,使其
与有笔墨处互为衬托,相映成趣,给观赏者留有更多想象的余地。诗也一样。初唐陈子
昂的《登幽州台歌》:
    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。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。
    仅用了二十二个字,两句五言,两句骚体,却表现了诗人对整个天地人生、悠悠忽
忽的无限感慨,他被排挤打击的悲愤,他替天下受到同样打击的人同声垂泪,这样的内
容诗中一字不提、却尽得风流了。
    《礼记·乐记》中讲的“一唱三叹,有遗音者”,是“不着一字”的另一种表现。
即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咏唱,有言外之音。对于言外之音,一字不提,也是不着一字,所
谓“有遗音”者,也就是能给人回味的余地。比如《古诗十九首》的《行行重行行》:
    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?
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相去日已远,衣带日已缓。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反。思君
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。
    这是一首明白如话、雅润清丽的离别相思之作,全诗十六句,反复说的都是相思离
别之苦,但对于“浮云蔽白日,游子不顾反”的内容,“浮云蔽白日”究竟指什么?为
什么会造成“游子不顾反”?一字不提,这就是有遗音,也是“不着一字”,读之使人
悲哀,久久不能平复。产生这样的艺术力量,与诗的一唱三叹,反复咏吟,使情感逐渐
加深的写作方法和思致深远而有余意的艺术风格有很大关系。
    这一则最后讲到司空图的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曾受到易顺鼎的误解和讥嘲,因
为他用了“误信”两字,显是望文生义,从这八个字的字面上去理解,以为“不着一字”
是一个字也不着,这倒是像那位八股文名师无无生传授的“全白真无”文诀,真的是不
留一字。倘改作“误解”,就对了。显然,司空图的“不着”不等于“不留”,而是说
的一种艺术手法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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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五)论水月镜花

《傅与砺诗集》冠以揭傒斯序①,有曰:“刘会孟尝序余族兄以直诗②,其言曰:
诗欲离欲近;夫欲离欲近,如水中月,如镜中花。”今本《须溪集》中无此序③;《揭
文安集》亦未收《傅诗集序》④,仅卷八《吴清宁文集序》称辰翁云:“须溪衰世之作
也,然其论诗,数百年来一人。”傅诗揭序所引辰翁语,虽碎金片羽,直与《沧浪诗话
·诗辩》言“神韵”⑤如“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,透彻玲珑,不可凑泊”云云,如出一
口。
    “不可凑泊”、“欲离欲近”,即释典所言“不即不离”。僧肇《释宝藏论·离微
体静品》第二⑥:“离者,体不与物合,亦不与物离。譬如明镜,光映万象,然彼明镜,
不与影合,亦不与体离。”唐译《华严经·十通品》第二十八⑦:“譬如日月、男子、
女人、舍宅、山林、河泉等物,于油于水于宝于明镜等清净物中而现其影;影与油等,
非一非异,非离非合,虽现其中,无所染着。”唐译《圆觉经》⑧:“世界犹如空花乱
起乱灭,不即不离,无缚无脱。”禅宗拈此为话头,而易其水镜之喻,如《五灯会元》
卷十七黄龙祖心曰⑨:“唤作拳头则触,不唤作拳头则背”,又禅林《僧宝传》卷十二
荐福古曰⑩:“臂如火聚,触之为烧,背之非火。”然则目辰翁为沧浪“正传”,似无
不可,何止胡元瑞所谓“别传”哉⑾。“不触不背”、“不即不离”,视儒家言之“无
适无莫”(《论语·里仁》)似更深入而浅出也。辰翁《陈简斋诗集序》亦《须溪集》
所漏收,有云:“诗道如花,论高品则色不如香,论逼真则香不如色”;则犹陆农师
《埤雅》卷十三引“俗谚”云⑿:“梅花优于香,桃花优于色。“香”自是诗中神韵佳
譬。《苕溪渔隐丛话·后集》卷三十三载张芸叟《评诗》⒀,于王介甫曰⒁:“如空中
之音,相中之色,人皆闻见,难有着摸”;正借释氏语,特不切介甫诗耳。声与色固
“难着摸”,香只是气味,更不落迹象,无可“逼真”。西方诗人及论师每称香气为花
之神或灵魂或心事流露,颇相发明。(426—427页)
    《沧浪诗话》曰:“语忌直,脉忌露。”渔洋《师友诗传续录》曰⒂:“严仪卿以
禅理喻诗⒃,内典所云⒄:不即不离,不脱不粘,曹洞所谓参活句⒅,是也”;《香祖
笔记》曰⒆:“余尝观荆浩论山水而悟诗家三昧⒇。其言曰:远人无目,远水无波,远
山无皴。”按魏尔兰谓(21):“佳诗贴切而不粘着,如水墨晕。”即此旨也。《沧浪诗
话》曰:“不涉理路,不落言诠。羚羊挂角,无迹可求。妙处莹彻玲珑,不可凑泊,如
空中之音,相中之色,水中之月,镜中之象。按《宾退录》卷二载张芸叟(22)“评本朝
名公诗”:“王介甫如空中之音(23),相中之色,欲有寻绎,不可得矣。”《困学纪闻》
卷十八纪栾城论文(24),“以不带声色为妙”。言有尽而意无穷,一唱三叹之音。”
《诗镜》曰(25):“诗被于乐,声之也。声微而韵悠然长逝者,声之所不得留也。凡情
不奇而自法,景不丽而自妙者,韵使之也。食肉者不贵味而贵臭(26),闻乐者不闻响而
闻音。”与前所引法德两国诗流论诗妙入乐不可言传云云(27),更如符节之能合。魏尔
兰比诗境于“蝉翼纱幕之后,明眸流睇”,言其似隐如显,望之宛在,即之忽稀,正沧
浪所谓“不可凑泊”也。(275—276页)  

  ①《傅与砺诗集》:元傅若金(字与砺)撰,二十卷。揭傒斯:元代作家,字曼硕。
    ②刘会孟:宋刘辰翁字。
    ③《须溪集》:宋刘辰翁撰,十卷。
    ④《揭文安集》:揭傒斯撰,十四卷。
    ⑤《沧浪诗话·诗辨》:宋严羽撰,一卷。分诗辩、诗体等五节论述。
    ⑥僧肇:音代名僧,撰有《释宝藏论》一卷,亦称《肇论》。《离微体静品》是其中一节。
    ⑦唐译《华严经》:唐实叉难陀译,八十卷。
    ⑧唐译《圆觉经》:唐佛陀多罗译,一卷。
    ⑨《五灯会元》:宋释普济撰,二十卷。
    ⑩《僧宝传》:宋释惠洪撰,三十二卷。总括五宗,传八十一人。
    ⑾胡元瑞:明代作家胡应麟字。有《诗薮》内、外、杂、续四编。
    ⑿《埤雅》:宋代作家陆佃(字师农)撰,二十卷。
    ⒀《苕溪渔隐丛话》:宋胡仔(自号苕溪渔隐)撰,前集六十卷,后集四十卷。
《诗评》:宋代作家张舜民(字芸叟)撰。
    ⒁王介甫:宋代作家王安石字。
    ⒂《师友诗传续录》:清刘大勤问,王士禛答,一卷。
    ⒃严仪卿:宋严羽字。
    ⒄内典:佛之教典。
    ⒅曹酒:唐良价禅师,一称洞山。
    ⒆《香祖笔记》:清王士禛撰,十二卷。
    ⒇荆浩:后梁山水画家,字浩然,自号洪谷子,撰有《山水诀》。三昧:犹奥妙。
    (21)魏尔兰:十九世纪法国诗人。
    (22)《宾退录》:宋赵与时撰,十卷。张芸叟:宋张舜民字。
    (23)王介甫:宋王安石字。
    (24)《困学纪闻》:宋王应麟撰,二十卷。栾城:宋苏辙,撰有《栾城集》五十卷等。
    (25)《诗镜》:即《诗镜总论》一卷,明陆时雍撰。
    (26)臭(xiù秀):气味。
    (27)法德两国诗流:指法国诗人魏尔兰、马拉梅、瓦勒里与德国浪漫派诗人瓦根洛
特、蒂克、诺瓦利斯等,议论相近,认为诗不必言之有物,如乐无意,又如乐含意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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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第一则从宋代诗人刘辰翁《须溪集》漏收两篇文章的片言只语谈起,论述了诗
歌艺术的风格,贵在神韵的道理。
    刘辰翁在为揭傒斯兄诗集序中说:“诗欲离欲近,如水中月,如镜中花”;在《陈
简斋诗集序》中说:“诗道如花,论高品则色不如香,论逼真香不如色”,确是见解非
凡。与他大约同时期的严羽,在《沧浪诗话·诗辨》中讲到诗的神韵,也有水中月,镜
中象,“透澈玲珑,不可凑泊”的说法,讲到诗之品,也有深远飘逸,如空中音,相中
色的说法,看法完全一致。“透澈玲珑,不可凑泊”八个字,就是“欲离欲近”的意思,
也就是佛典上所说的“不即不离”,僧肇所说的“不与影合,亦不与体离”,“非离非
合”,如同水中看月,镜中看花,可望而不可即,透激有余而终不可得。水如明镜,月
映其中,月影与月既不能相合,也不能相离。可见他们都是以禅喻诗,解释诗的艺术性
贵在形象思维,贵在神韵。
    刘、严论诗的见解很高,因为他们悟到了艺术的真谛。姑且举唐代诗人孟浩然的
《春晓》来说明:
    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。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!
    这诗里含有一夜不睡的意思,从“夜来风雨声”里透露出来。这里又含有破晓时入
睡的意思,所以称“不觉晓”,这跟“处处闻啼鸟”有关,因“闻啼鸟”知天已放晴,
所以安然入睡。从不睡到入睡,正透露出诗人对花事的关心。这些心情的变化,都不加
点明,是用形象思维的写法。
    刘辰翁又以花喻诗,花好在香不在色,譬如梅花,只要远远闻到她淡雅的香气,便
可以想到高雅之美,无须看到她的形象。好诗也一样,神韵和情趣好比花香,不在乎写
了什么或用什么形式。再譬如桃花的美则在色不在香,必得亲眼看到她的艳丽时,才会
觉得她美,比起梅花自然不如,在诗也是略逊一筹的。张舜民解释空中音,相中色的妙
处是“人皆闻见,难有着摸”,而“香”更是飘渺无迹,看不见,捉不到,留不住,迁
不去的气味,用“香”来喻诗的神韵,实在恰切。西方诗人曾称香味是花的灵魂,那么,
也可以说神韵是诗的灵魂了。
    第二则引严羽说:“语忌直”,王士禛讲曹洞禅师所谓的“参活句”,都是针对诗
文艺术手法和风格说的。王士禛在《香祖笔记》里总结出诗家的秘诀,即:“远人无目,
远水无波,远山无皴。”因为“目”“波”“皴”需在近处方能看见,这是生活常识,
电影中特写镜头的处理是写近景,“远人无目,远水无波,远山无皴”是是写远景。魏
尔兰说的“贴切而不粘着”,似不如严羽说的更为形象,“透澈玲珑”就是“贴切”,
“不可凑泊”就是“不粘着”,如空中音、相中色、水中月、镜中象,就是“贴切面不
粘着”。这也说明似隐如显、朦胧模糊的含蓄境界,如纱幕后的明眸流睇,有着无穷的
吸引力。陆时雍说诗重在音节,与德国的蒂克主张诗以声调写心言志,十分吻合。诺瓦
利斯也说作诗“仅有声音之谐,文字之丽”,“诗之高境亦如音乐,浑含大意,婉转而
不直捷”。可见,中外谈艺者无论用什么比喻说诗,意思大致是共同的,即:诗应有含
蓄的风格,要达到一种“似隐如显,望之宛在,即之忽稀”的境界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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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六)诗有别才别趣

自“同光体”起①,诸老先倡“学人之诗”。良以宋人诗好钩新摘异,炫博矜奇,
故沧浪当日,深非苏黄,即曰:“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,以才学为诗。其作多务使事,
用字必有来历,押韵必有出处,唐人之风变矣”云云。东坡谓孟襄阳诗“少作料”,施
愚山《蠖斋诗话》至发“眼中金屑”之叹;而清初时浙派宋诗亦遭“饾饤”之讥②。加
之此体巨子,多以诗人而劬学博闻,挥毫落纸,结习难除,亦固其然。然与其言“学人”
之诗,来獭祭兔园、抄书作诗之诮,不如言诗人之学,即《沧浪诗话》“别才非学而必
读书以极其至”之意,亦即《田间诗说》所云“诗有别学”是也③。沧浪之说,周匝无
病。朱竹垞《斋中读书》五古第十一首妄肆诋諆④,盖“贪多”人习气。李审言丈读书
素留心小处,乃竟为竹垞推波张焰,作诗曰:“心折长芦吾已久,别才非学最难凭⑤”。
本事见《石遗室诗话》卷十七。陈石遗丈初作《罗瘿庵诗叙》⑥,亦沿竹垞之讹;及
《石遗室文》四集为审言诗作叙,始谓:沧浪未误,“不关学言其始事,多读书言其终
事,略如子美读破万卷、下笔有神也”云云。余按“下笔有神”,在“读破万卷”之后,
则“多读书”之非“终事”,的然可知。读书以极其至,一事也;以读书为其极至,又
一事也。二者差以毫厘,谬以千里。沧浪主别才,而以学充之;石遗主博学,而以才驭
之,虽回护沧浪,已大失沧浪之真矣。沧浪不废学,先贤多已言之,亦非自石遗始。宋
小茗:《耐冷谭》卷八曰⑦:“少陵云:‘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’,此千古学诗者
之极则。《沧浪诗话》云:‘诗有别才,非关书也;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;然非多读书
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’持论本极周密。自解缙《春雨杂述》截取沧浪首四句⑧,以
为学诗者不必读书,诗道於是乎衰矣。仆昔有:‘沧浪漫说非关学,谁破人间万卷书’
之语,亦由少年无学,循习流俗人之说,使沧浪千古抱冤。”钱星湖《衎石斋纪事续稿》
卷五《颐采堂诗序》曰⑨:“自严沧浪论诗曰妙悟,曰入神,后人不喻,辄曰何必博闻。
此竹垞之所深斥也。顾吾观严氏之说,谓:‘诗有别才,非关书也;诗有别趣,非关理
也,然非多读书,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’是虽严氏亦何能废书哉。”陈恭甫《左海
文集》⑩卷六《萨檀河白华楼诗抄叙》曰:“严沧浪云:‘诗有别才,非关书也;诗有
别趣,非关理也;然非多读书,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’卓哉是言乎。犛牛不可以执
鼠,干将不可以补履;郑刀宋斤、迁乎地而勿良,櫨梨桔柚、相反而皆可于口。此别才
之说也。五沃之土无败岁,九成之台无枉木;饮于江海,杯勺皆波涛;采于山薮,寻尺
皆松枞。此多读书之说也。解牛者目无全牛,画马者胸有全马,造弓者择干于太山之阿,
学琴者之蓬莱山,此多穷理之说也。世徒执别才一语,为沧浪诟病,亦过矣。”谢枚如
《赌棋山庄余集》卷三引《屏麓草堂诗话》载何歧海说⑾,谓:“近世瞀儒摘别才不关
书一语⑿,以资掊击。”余考锺嵘《诗品》曰:“古今胜语,多非补假,皆由直寻,即
沧浪别才不关书之说也。杜工部云:‘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’;苏文忠云:‘博观
而约取,厚积而薄发’,又云:‘退笔如山未足珍,读书万卷始通神’;即沧浪非多读
书不能极其至之说也。瞀儒所执以诋沧浪,为皆沧浪所已言,可谓悖者之悖,以不悖为
悖者矣。”张亨甫《文集》卷三⒀:《答朱秦洲书》略谓:“沧浪言别才别趣,亦言读
书穷理,二者济美,本无偏颇。后人执此失彼,既昧沧浪之旨,复坏诗教之防。欲救今
日为诗之弊,莫善于沧浪”云云。亨甫所谓“今日诗弊”,乃指南袁、北翁而言⒁。参
观《文集》卷四《刘孟涂诗稿韦后》。一时作者,不为随园、瓯北之佻滑⒂,则为覃溪、
竹君之考订⒃;卷三《与徐廉峰太史书》。譬如不归杨则归墨⒄,故欲以沧浪为对症之
药。窃谓凡诗之空而以为灵,塞而以为厚者,皆须三复沧浪《诗辨》;渔洋未能尽沧浪
之理,冯班《钝吟杂录·纠缪》一卷亦只能正沧浪考证之谬。(207—209页)
    《沧浪诗话》谓:“诗有别才,非关书也;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然非多读书,多穷
理,不能极其至”,又谓:“学诗者以识为主。”按《随园诗话》卷三曰:“方子云云:
‘学荒翻得性灵诗’,刘霞裳云:‘读书久觉诗思涩’。非真读书能诗者不能道。”参
观卷六王梦楼云条。又曰:“作史三长才学识,诗亦如之,而识为最先。非识则才学俱
误,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:‘吾今而知真师之所在。’识之谓欤。”卷四曰:“陶篁村
谓作诗须视天分,非关学习。磨铁可以成针,磨砖不可以成针。”卷五曰:“人有满腔
书卷,无处张皇,当为考据或骈文,何必借诗卖弄。凡诗之传者,都是性灵,不关堆垛。”
卷六曰:“司空表圣论诗⒅,贵得味外味。余谓今之作诗者,味内味尚不能得,况味外
味乎。”《补遗》卷一引李玉洲曰:“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,欲其助我神气。其隶事与
否,作者不自知,读者亦不知,方谓之真诗。”与沧浪宗旨,有何不同。盖性之灵言其
体,悟之妙言其用,二者本一气相通。悟妙必根于性灵,而性灵所发,不必尽为妙悟;
妙悟者,性灵之发而中节,穷以见几,异于狂花客慧、浮光掠影。此沧浪之说,所以更
为造微。子才引司空表圣,尤机锋泄漏,表圣固沧浪议论之先河;《与李生论诗书》所
谓:“味在酸咸之外,远而不尽,韵外之致”,即沧浪之神韵耳。子才所引徐遵明指心
事,出《魏书·儒林传》,酷肖禅宗不立阶梯、直指心源之说。《补遗》卷三《诗佛歌》
亦云:“一心之外无他师。”彼法常言:迷心徇文,如执指为月。《观心论》中云:
“伤念一家门徒,不染内法,著外文字。偷记注而奔走,负经论而浪行。”《宗镜录》
卷九十二引。有檀越问安国⒆:“和尚是南宗北宗”,答云:“我非南宗北宗,心为宗”;
又问:“和尚曾看教否”,答云:“我不曾看教。若识心,一切教看竟。”《宗镜录》
卷九十八引,参观卷九十四引证。与子才说诗,若合符节矣。(200—201页)

 ①同光体:清同治光绪时期的诗歌流派,以陈三立、陈衍、沈曾植为代表,不专宗
盛唐,以“江西诗派”为榜样,又称“宋诗派”,在诗坛上与“南社”相抗衡。
    ②浙派宋诗:清初吴之振与吕留良、黄宗羲等编刊《宋诗抄》一百六卷,即为浙派宋诗。
    ③《田间诗说》:清钱澄之(字幼光,自称田间老人)撰。
    ④朱竹垞:清代文学家朱彝尊号。有《曝书亭集》八十卷。
    ⑤李审言:近人李详字。丈:敬称。长芦:朱彝尊晚号小长芦钓鱼师。
    ⑥陈石遗:近人陈衍号。撰有《石遗室诗话》三十二卷,《石遗室文》十二卷。
    ⑦宋小茗:清宋咸熙字。撰有《耐冷谭》十六卷。
    ⑧解缙:明代作家,字大绅。有《春雨杂述》一卷。
    ⑨钱星湖:清钱仪吉,字蔼人,号衎石。撰有《衎石斋纪事稿》十卷,《续稿》十卷。
    ⑩陈恭甫:清代作家陈寿祺字。撰有《左海文集》十卷,乙集二卷。
    ⑾谢枚如:清谢章铤字。撰有《赌棋山庄余集》十四卷。
    ⑿瞀儒:指愚蒙文人,愚夫子。
    ⒀张亨甫:清张际亮字。撰有《张亨甫文集》六卷。
    ⒁南袁北翁:指袁枚、翁方纲。
    ⒂瓯北:清代诗论家赵翼号。佻滑:轻薄不实。
    ⒃覃溪、竹君:指翁方纲、朱筠。
    ⒄不归杨则归墨:指杨朱、墨翟。杨氏为我,墨氏兼爱,哲学主张相反。
    ⒅司空表圣:唐代诗论家司空图字。
    ⒆檀越:梵语,施主之义。安国:即齐安国师,嗣法于马祖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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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羽的《沧浪诗话》是一部系统的以禅喻诗,偏重于论诗的艺术性的专门著作,对
宋诗的弊病和诗坛上的宗派模拟,“好钩新摘异,炫博矜奇”,提出严厉的驳难。因此,
自它问世以后,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,对若干问题的认识也引起了不少争论。
    这里两则是专就才、学、识方面的问题,作出公正的评价,并指出袁枚的《随园诗
话》与严羽的《沧浪诗话》、司空图的《诗品》一脉相承的关系。
    一、严羽在《沧浪诗话·诗辨》中的第一句话,便是“诗者以识为主”,“识”在
这里是指对诗应具有的一种审美、品味、辨别高下的能力,也就是严羽说的对于入门
“路头”的判断力,因此,他将“识”看得头等重要。他又说:“诗有别才,非关书也;
诗有别趣,非关理也。然非多读书,多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”讲的是“才”与“学”
的问题,基本精神是重别才而不废学。钱先生认为:与其言“学人之诗”,遭抄书作诗
之讥,不如言诗人之学,也就是严羽所谓别才非学,但必须读书极其至,亦即钱澄之所
谓“诗有别学”。然而严羽的不废书,以读书达到最高境界的主张,却历遭非难,明黄
道周指别才非学为“欺诳天下后生”的瞎说(《漳浦集》卷二十三《书双荷庵诗后》),
明遗民周容以反问为责难说:“盛唐诸大家,有一字不本于学者否?”并诬严说为“流
弊”(《春酒堂诗话》)。清朱彝尊指桑骂槐,诋毁说:“坐坛坫诗,不知自量”(
《静志居诗话》卷十八),其实他仅注意严羽的别才非书,未注意下文,竟指严羽“不
晓事”;汪师韩反击说:“不学博依不能安诗”(《诗学纂闻》);近人李详亦为朱彝
尊之诬推波助澜,说别才非学靠不住,陈衍开始沿袭朱彝尊的错误,后为李详诗作序时,
才说严羽的“非关书”,是指开始作诗时,因此不误。清人徐经《雅歌堂甃坪诗话》卷
二有赞同严羽别才非学的话:“诗学自有一副才调,具于性灵”,“古人未尝不力学,
而诗则工拙各异”,是因“才自有别,非一倚于学所能得”;张宗泰《书瓯北集后》
(《鲁岩所学集》),亦支持严羽别才非书的立论,他从古今文人学士中有鸿才硕学、
博通坟典者,于吟咏无一字留传的事实,证明诗乃别才非书;宋咸熙诗话《耐冷谭》亦
称严羽“持论本极周密”,他指责明人解缙截取严羽《诗话》首四句,断章取义,以为
学诗者不必读书,影响很坏,甚至“诗道于是乎衰矣”,他开始也是非难严羽的,及至
学富之后改变了看法。钱仪吉在《颐彩堂诗序》里也肯定严氏论诗曰妙悟,曰入神,并
未有废书之说。陈寿祺《萨檀河白华楼诗钞叙》亦称严氏别才非书、读书穷理“能极其
至”之说“卓哉”,他还用了一系列比喻说明诗乃别才之说,认为诗抒性情与读书穷理
是两种功夫,而多读书,就像饮于江海的人,可于杯勺中想见波涛;宰牛者一点一点动
刀,画马者须胸有全马的构想,对此若不“穷理”,便难以成功。张际亮《答朱秦洲书》
亦称严氏别才别趣,归之于读书穷理,是“二者兼美,本无偏颇”,并以为可救清诗之
弊。这里认为凡诗之少料而以为灵,或诗之多料而以为厚者,皆须反复读三遍《沧浪诗
话·诗辨》,至于冯班的《钝吟杂录·纠缪》,仅是纠正其《考证》的部分错误。这里
还指出,陈衍说“多读书言其终事”不确,因杜甫读破万卷之后,方下笔有神,可见
“多读书”非“终事”,严氏主张别才,以学补充;陈衍主张博学,以才驾驭,所以同
是主张读书,意义却大不同。
    二、钱先生举引若干例证,说明袁枚《随园诗话》论诗以妙悟为主,论文章以神韵
为归,与严羽《沧浪诗话》、司空图《诗品》的立论暗暗相合,有着一种承继的关系。
如:严氏别才别趣、非书非理、读书穷理之说,在《随园诗话》中能找到很好的解释,
其卷三引方子云和刘霞裳的诗句,“学荒翻得性灵诗”和“读书久觉诗思涩”,是读书、
作诗的经验之谈,因为读书和吟咏是运用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,读书要求记忆、理解、
融会贯通,无论运用归纳或演绎,皆属逻辑思维,而吟咏则是抒发情怀或描景状物,纯
属形象思维,所以袁氏说“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”,与严氏主张暗合。同卷中袁氏
又说:“作史三长才学识,诗亦如之,而以识为最先”,这与严氏入门“路头”之说完
全一致。《诗话》卷四引陶元藻的话是肯定“作诗须视天分”的说法,认为“与诗近者,
虽中年后,可以名家;与诗远者,虽童而习之,无益也”,并用磨铁成针,磨砖不成针,
比喻别才,显然,袁氏同意陶氏意见,又与严氏别才说相合。《诗话》卷六有一则引司
空图论诗,透露了他们的相通之处:司空图论诗贵味外味,袁氏甚为赞赏,他以为今之
作诗者味内味尚未得到,只好以出新意、去陈言为第一着。为此他深感遗憾。他的《诗
话补遗》卷一引李玉洲言,表明他赞同“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”,因为“必须胸有万卷
者”,才能助神气,“若有心矜炫淹博,便落下乘”,这与严氏反对“以文字为诗,以
才学为诗,以议论为诗”、“多务使事,不问兴致”,以及用字押韵必有依据等,有碍
表达性情的宗旨亦甚相合。谢章铤《赌棋山庄余集》引何歧海说:袁氏别才不关书之说,
亦即锤嵘《诗品》所谓古今胜语多非补假,皆由直寻之说,也就是严羽的别才不关书之
说。这里通过若干具体见解的比较,捋顺了前后几部诗话的关系:“子才引司空表圣,
尤机锋浅漏,表圣固沧浪议论之先河”,袁氏提倡神韵,亦即司空《与李生论诗书》所
谓“韵外之致”。袁氏不好禅,甚至一再反对严氏借禅喻诗,或禅语之说,这里举引
《诗话补遗》卷三的《诗佛歌》竟与《宗镜录》所引之《观力论》相同,说明袁氏亦在
以禅说诗,他不明白禅具有一种哲理,而他在讲道理时虽非禅,亦合于禅。这一点很少
有人道及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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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七)以禅喻诗

严沧浪《诗辨》曰:“诗有别才非书,别学非理,而非多读书穷理,则不能极其至。”
曰“别才”,则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之解悟也;曰“读书穷理以极其至”,则因悟而修,
以修承悟也。可见诗中“解悟”,已不能舍思学而不顾;至于“证悟”,正自思学中来,
下学以臻上达,超思与学,而不能捐思废学。犹夫欲越深涧,非足踏实地,得所凭借,
不能跃至彼岸;顾若步步而行,趾不离地,及岸尽裹足,惟有盈盈隔水,脉脉相望而已。
Kierkegaard以跳越为人生经验中要事①。沧浪继言:“诗之有神韵者,如水中之月,镜
中之象,透澈玲珑,不可凑泊②。不涉理路,不落言诠”云云,几同无字天书。以诗拟
禅,意过于通,宜招钝吟之纠缪③,起渔洋之误解④。禅宗于文字,以胶盆粘着为大忌;
法执理障,则药语尽成病语,故谷隐禅师云⑤:“才涉唇吻,便落意思,尽是死门,终
非活路。”见《五灯会元》卷十二。此庄子“得意忘言”之说也。若诗自是文字之妙,
非言无以寓言外之意;水月镜花,固可见而不可捉,然必有此水而后月可印潭,有此镜
而后花能映影。王弼《周易略例》⑥谓“得意在忘象,得象在忘言”,王炎《读易笔记
·自序》驳之曰⑦:“是未得鱼兔,先弃筌蹄之说也。”诗中神韵之异于禅机在此;去
理路言诠,固无以寄神韵也。沧浪又曰: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;夫神韵不尽理路言诠,
与神韵无须理路言诠,二语迥殊,不可混为一谈。《钝吟杂录》卷五驳沧浪云⑧:“诗
者言也,但言微不与常同,理玄或在文外。安得不涉理路,不落言诠。”又云:“禅家
死句活句与诗法并不相涉。禅家当机煞活,若刻舟求剑,死在句下,便是死。诗有活句,
隐秀之词也;直叙事理,或有词无意,死句也。禅须参悟;若‘高台多悲风’、‘出入
君怀袖’,参之何益。沧浪不知参禅”云云。按前段驳沧浪是也,后段议论便是刻舟求
剑、死在句下,钝吟亦是钝根⑨。禅句无所谓“死活”,在学人之善参与否。譬如《参
同契》云⑩:“执事原是迷,契理亦非悟”;此石头扫空事障理障之妙谛。而达观未离
窠臼⑾,不肯放下,活语变死,药语成病,宜来谷隐之呵矣。(99—100页)
    古人说诗,有曰:“不以词害意”而须“以意逆志”者,有曰:“诗无达诂”者,
有曰:“文外独绝”者,有曰:“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”者。不脱而亦不粘,与禅家之
参活句,何尝无相类处。参而悟入,则古人说诗又有曰:“其源出于某”者,有曰:
“精熟《文选》理”者,有曰:“读书破万卷,下笔如有神”者,有曰:“得句法于某”
者,有曰“脱胎换骨”者⑿。钝吟真固哉高叟矣。其乡后学王东溆《柳南续笔》卷三引
钱圆沙语⒀:“诗文之作,未有不以学始之,以悟终之者”;以为可补沧浪之说,钝吟
并妙悟而诋之过矣云云。实则沧浪之意本如是,初不须补也。胡元瑞《诗薮》内编卷二
谓⒁:“禅必深造而后能悟;诗虽悟后,仍须深造。”亦属强生分别。禅与诗、所也,
悟、能也。用心所在虽二,而心之作用则一。了悟以后,禅可不着言说,诗必托诸文字;
然其为悟境,初无不同。且悟即“造”之至“深”;如须“深造”,尚非真悟。宜曰:
禅家讲关捩子⒂,故一悟尽悟,快人一言,快马一鞭。《传灯录》卷六载道明语⒃。一
指头禅可以终身受用不尽。见《传灯录》卷十一。诗家有篇什,故于理会法则以外,触
景生情,即事漫兴,有所作必随时有所感,发大判断外,尚须有小结裹。顾大慧杲老大
悟至一十八遍⒄,小悟不计其数,则禅家亦未尝如元瑞所谓“一悟便了”也。(101页)
    沧浪《答吴景仙书》自负:“以禅喻诗,莫此亲切,是自家实证实悟者。”夫“大
抵禅道惟在妙悟,诗道亦在妙悟”,尚属泛言;诗“入神”境而文外独绝,禅彻悟境而
思议俱断,两者触类取譬,斯乃“亲切”矣。沧浪“不涉理路,不落言诠者,上也”,
犹《五灯会元》卷十二谷隐曰:“才涉唇吻,便落意思,尽是死门,终非活路。”即瓦
勒利论文所谓⒅:“以文字试造文字不传之境界。”然诗之神境,“不尽于言”而亦
“不外于言”,禅之悟境,“语言道断”,斯其异也(参观第100页《补订》一)。当世
西方谈士有径比马拉美及时流篇什于禅家“公案”⒆或“文字瑜伽”者;有称里尔克晚
作与禅宗方法宗旨可相拍合者⒇;有谓法国新结构主义文评巨子潜合佛说(21),知文字
之为空相(22),“破指事状物之轮回”,得“大解脱”者。余四十年前,仅窥象征派冥
契沧浪之说诗(23),孰意彼土比来竟进而冥契沧浪之以禅通诗哉。撰《谈艺录》时,上
庠师宿(24),囿于冯钝吟等知解,视沧浪蔑如也。《谈艺录》问世后,物论稍移,《沧
浪诗话》颇遭拂拭,学人于自诩“单刀直入”之严仪卿(25),不复如李光昭之自诩“一
拳打蹶”矣(26)。兹赘西方晚近“诗禅”三例,窃比瀛谈,聊舒井观耳。(595—596页)

   ①Kierkegaard:十九世纪中叶丹麦唯心主义哲学家、作家克尔恺郭尔。
    ②不可凑泊:犹不可瞎凑、胡弄应付之意。
    ③指清代冯班(号钝吟)所撰之《严氏纠缪》一卷。
    ④指清代王士禛对严羽《沧浪诗话》的误解,将意在言外看作言中不必有意;将弦
外之音看作弦上无音;将有话不说看作无话可说。
    ⑤谷隐:青原七世,襄州智静悟空大师。
    ⑥《周易略例》:三国魏经学家王弼撰,一卷。
    ⑦《读易笔记》:宋王炎撰,是其《双溪类稿》中的一种。
    ⑧《钝吟杂录》:清冯班撰,十卷。
    ⑨钝根:指本性迟钝。
    ⑩《参同契》:此指唐衡山石头山和尚希迁撰者,主要是在发明禅理。希迁称石头和尚,省称石头。
    ⑾达观:明僧可真字,世号紫柏大师。
    ⑿“其源出于某”:见梁锺嵘《诗品》讲各家诗,其源出于某家。
    “精熟《文选》”:见杜甫《宗武生日》诗。“读书破万卷”:见杜甫《奉赠韦左
丞丈》诗。“脱胎换骨”:不易其意而选其语,谓之换骨法;窥入其意而形容之,谓之
夺胎法。见释惠洪《冷斋夜话》。
    ⒀王东淑:清王应奎号。撰有《柳南随笔》六卷,续笔四卷。钱圆沙:清钱陆灿号。
    ⒁胡元瑞:明胡应麟字。撰有《诗薮》内编六卷,外编六卷,续编二卷,杂编六卷。
    ⒂关捩子:物的紧要处。
    ⒃《传灯录》:宋景德元年,吴沙门原道备录释迦以来之法语,三十卷。
    ⒄大慧杲:宋杭州经山之佛日禅师,名宗杲。大悟:指能破一切迷妄而开真知的廓
然之悟。
    ⒅瓦勒里:现代法国诗人。
    ⒆马拉梅:十九世纪法国诗人。文字瑜珈:通过文字使口与意符,意与身合,三者
相交的佛教语。
    ⒇里尔克:十九、二十世纪德国诗人。
    (21)法国新结构主义:是本世纪六十年代在法国兴起的一种分析文化现象的方式,
这种方式起源于费·德·索绪尔分析语言的各种方法,以为文化也像语言一样有结构,
目的在于揭示相似性。
    (22)空相:佛家语。指直空的体相。
    (23)象征派:近世西方文艺的一个流派,注重情调象征化的表现,有时流于晦涩难
解,犹如严羽的以禅论诗。
    (24)庠:学校。
    (25)严仪卿:宋严羽字。
    (26)李光昭:清人,有《铁树堂诗抄》三卷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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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是从解悟、证悟、诗悟、禅悟讲起,以帮助对《沧浪诗话》的认识和理解。首
先须明白什么是悟。悟,就是觉,觉悟的意思,是对迷而言。清陆世仪《思辨录辑要》
里关于悟有个绝妙的比喻,他说:“人性中皆有悟,必工夫不断,悟头始出。如石中皆
有火,必敲击不已,火光始现。然得火不难,得火之后,须承之以艾,继之以油,然后
火可不灭。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。”(卷三)《谈艺录·妙悟与参禅》中更进而讲
到“悟有迟速,系乎根之利钝、境之顺逆,犹夫得火有难易,系乎火具之良楛(kǔ苦)、
风气之燥湿。速悟待思学为之后,迟悟更赖思学为之先。”比喻同样绝妙,亦深入浅出,
清楚明白。所谓速悟、迟悟,似亦如禅家所谓顿悟、渐悟。
    一、严羽《沧浪诗话·诗辨》中所说诗有别才非书、别趣非理,多读穷理,以极其
至,是以禅喻诗。这里认为其“别才”是“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之解悟”,宿世,是佛
家语,指前世;渐熏,犹言天才遗传。这里说的“别才”是指天生具有的才能,比方有
人具有天生的好桑子,这个好桑子是从遗传得来的,这就是宿世渐熏而今生顿见。“读
书穷理,以极其至”,是经过后天的学习锻炼来达到极高的境界。这两者可以结合,有
了好嗓子还要学习唱歌,可见诗的“解悟”,离不开悟后的修行,也就是多读书的磨练。
证悟则是“因修而悟”,是先经过不断读书和思考的磨练,由浅入深,从自身的思学中
来。这里用了一个欲跨深涧,必得跳跃的比喻,如果足不踏实地,步步而行,便不能跃
至彼岸。丹麦作家克尔恺郭尔亦将跳跃看作是“人生经验中要事”。这是指质的飞跃。
    二、严羽又说:诗有神韵,如水月镜象,“透澈玲珑,不可凑泊”,“不涉理路,
不落言诠”。又是以禅喻诗。他认为禅道在于妙悟,诗道亦在妙悟,即不借助才学和议
论,这实际上就是形象思维。诗不靠学术和议论得来,靠的是形象思维,所谓似隐如显,
如水月镜象,朦胧可见,不可凑泊;禅理中有诗悟,即不即不离,如水月不能离月,水
又不等同于月,恍惚迷离,无迹可求。这番以诗喻禅的道理,用今天的话来说,就是诗
用形象思维,通过形象反映生活,形象与生活之间应当有一个距离,它既离不开生活,
又不等同于生活。所以说严羽是以禅喻诗。
    三、严羽又说: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,认为这是诗有神韵的一种高境界,即是通过
形象来表达情思,不是靠议论可以达到,因此不必涉理路,只要把握言不说尽,意在言
外的写作方法,使其朦胧含蓄,便自具神韵。冯班在其《杂录》卷五的《严氏纠缪》中,
从儒家主张诗言志的立场出发,批驳严氏以禅喻诗或以诗喻禅的故弄玄虚,而强调诗是
语言艺术,不能不涉理路,就是不懂诗可以通过形象来表达思理。至于冯氏所谓“禅家
死句活句”云云,这里认为禅句无所谓“死活”,而在于是否善于参禅,是否了悟。对
于诗来说,自古以来大诗人的“入神”之作不少,但后人若死死去模仿,“生吞活剥”
或是“句剽字窃”,便是刻舟求剑,死在句下,所以作诗需不落案臼,意从心出,把握
住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的方法,即通过形象来表达情思,方可具有神韵,达到最高境界。
    四、清人钱陆灿说:诗以学始,诗以悟终,以为是补严说,实则与严羽所谓别才非
书、别趣非理是一致的。胡应麟以为禅必深造而后能悟,诗虽悟后仍须深造,是将禅与
诗区分过清,实则禅与诗用心所在虽有不同,但求悟是相同的,均须了悟,不悟不进。
而了悟之后,禅与诗不同了,禅不必写为文字,诗则必得以文字表达了悟到的东西,将
随时的感发写出来,所以说禅与诗在悟境阶段是相同的,释家道明认为禅在了悟之后,
如果尚须深造者,即不是真悟,因为禅家最紧要的就是悟,一悟尽悟,受用终生,胡应
麟与道明的看法是一致的。但是,宗杲禅师至老有大悟十八次,小悟不计其数,可见也
不是一悟尽悟。所以说不论是解悟、证悟、禅悟、诗悟、了悟都不是止境,都不是与书
与学无关的。
    五、严羽《答吴景仙书》说:以禅喻诗,是他自己闭门凿破此片田地,自己实证实
悟禅道与诗道均在妙悟者,非拾人唾涕得来,因而倍感亲切。严羽所言“不涉理路,不
落言诠”,与宋释普济撰《五灯会元》引谷隐所言相同,也就是瓦勒利论文所谓用文字
来写文字不传的境界。然而,诗的入神之境界不尽在言中,但亦不能在言外,而禅的悟
境则勿需语言文字表达,这就是诗悟与禅悟之不同。对比西方也有所谓文字瑜伽,即文
字与禅义相应,也有说里尔克晚年作品与禅义相合,也有说法国新结构主义之评论者讲
文字为空相,能破一切事物描状的无始无终,得以摆脱所有束缚而自由自在。可见不仅
西方的象征派观点与严羽的以禅论诗相合。上述这些文论亦皆与佛相通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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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八)论神韵、性灵、格调

胡元瑞《诗薮·杂编》卷五曰①:“南渡人才,非前宋比,而谈诗独冠古今。严羽
崛起烬余,涤除榛棘,如西来一苇,大畅玄风。昭代声诗,上追唐汉,实有赖焉②。刘
辰翁虽道越中庸③,玄见邃览,往往绝人,自是教外别传,骚坛具目。”又曰:“千家
注杜,犹五臣注《选》。辰翁评杜,犹郭象注庄,即与作者意不尽符,而玄理拔骊黄牝
牡之外④。”又称其评:“含蓄远致,令人意消。”牧斋以辰翁为竟陵远祖,元瑞以辰
翁为沧浪别子,《总目》顾谓渔洋好辰翁为不可解⑤。夫渔洋梦中既与沧浪神接,室中
更有竟陵鬼瞰⑥,一脉相承,以及辰翁,复奚足怪。辰翁《须溪集》卷六《评李长吉诗》
谓:“樊川反复称道⑦,形容非不极至,独惜理不及骚。不知贺所长,正在理外”;评
柳子厚《晨起诣超师院读经》诗云:“妙处有不可言。”如此议论,岂非锺谭《诗归》
以说不出为妙之手眼乎。评《王右丞辋川集·辛夷坞》云:“其意亦欲不著一字,渐可
语禅”;又每曰:“不用一词”,“无意之意,更似不须语言”。
    如此议论,岂非沧浪无迹可求、尽得风流之绪余乎。渔洋《论诗绝句》曰:“解识
无声弦指妙,柳州那得似苏州”⑧,宜其旷世默契矣。清人谈艺,渔洋似明之竟陵派;
归愚祖盛唐⑨,主气格,似明之七子;随园标性灵,非断代,又似明之公安派。余作
《中国诗与中国画》一文⑩,说吾国诗画标准相反;画推摩诘,而诗尊子美,子美之于
诗,则吴道子之于画而已⑾。《尺牍新钞》三集卷十一载程青溪《与减斋书》云⑿:
“竟陵诗淡远又淡远,以至于无,叶荣木画似之⒀。”挥南田《瓯香馆集》卷十二甚称
铺伯敬画⒁,谓“得之于诗,从荒寒一境悟入,程孟阳、李长蘅皆不及”⒂。按“欲寄
荒寒无善画”,王介甫句也。伯敬之诗,去程李远甚,而以其诗境诗心成画,品乃高出
二子。此亦足为吾论佐证。(105—106页)   

  ①胡元瑞:明胡应麟字。有《诗薮》内编六卷,外编六卷,续编二卷,杂编六卷。
    ②玄风:即指严羽《沧浪诗话》借禅喻诗。昭代:明代,明代前后七子论诗受严羽影响。
    ③刘辰翁:宋人,有《须溪集》十卷,他宣传《庄子》思想,但不同于禅学。
    ④千家注杜:元高楚芳辑《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》二十卷,《文集》二卷。《四库
全书》收此入集部,未署辑者名。此书中有刘辰翁评语,《四库》云:“辰翁评所见至
浅,其标举尖新字句,殆为竟陵之先声。王士禛乃比之郭象注庄,殆未为笃论。”(卷
一四九)五臣注《选》:梁萧统选编《文选》,由唐吕延祚组织吕延济、刘良、张诜、
吕向、李周翰五人作注,称五臣注。郭象注庄:晋郭象(字子玄)尝为《庄子》注,与
作者原意不同。拔骊黄牝牡之外:《淮南子·道应》:“(秦穆公)使人(九方堙)求
马,三月而反,报曰:‘已得马矣,在于沙丘。’穆公曰:‘何马也?’对曰:‘牡而
黄。’使人往取之,牝而骊。”指抛开表面现象,认识本质。
    ⑤牧斋:清钱谦益号。他认为刘辰翁评杜诗,破碎纤仄,开后来竟陵派的评唐诗之
风。胡应麟认为刘辰翁评杜诗是沧浪的别派。纪昀《四库全书总目》:“辰翁论诗,以
幽隽为宗,逗后来竟陵弊体。所评杜诗,每舍其大而求其细,王士禛顾极称之。好恶之
偏,殆不可解。”(卷一五○《笺注评点李长吉歌诗四卷》)
    ⑥王士禛(渔洋)讲神韵受《沧浪诗话》影响,又受竟陵派影响,称为“蕴藉锺伯
敬”。
    ⑦樊川:唐代诗人杜牧,字牧之,有《樊川集》。
    ⑧柳州:柳宗元,字子厚,尝为柳州刺史。苏州:韦应物,尝为苏州刺史。均唐代
文学家。
    ⑨归愚:清代文学家沈德潜号。
    ⑩此文收入《开明书店二十周年纪念文集》、《旧文四篇》、《七级集》,修改稿
刊于《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》1985.1期。
    ⑾吴道子:唐代画家吴道玄字。
    ⑿《尺牍新钞》:清周亮工选辑,十二卷。二选十六卷,三选十五卷。程青溪:清
程廷祚,字启生,自号青溪居士。
    ⒀叶荣:清代画家,字淡生,号樗叟。长于山石木画。木画者,于佳木上杂嵌染色
物作画。
    ⒁恽南田:清代诗人兼画家恽格号,又号白云外史。撰《瓯香馆集》十二卷。
    ⒂程孟阳:清代诗人程嘉燧字。李长蘅:清代诗人兼画家李流芳字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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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国历代诗论家辈出,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和各自立论的特点,也不乏研究者。这一
则讲三点:
    一、南宋刘辰翁的评诗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。明胡应麟十分肯定严羽和刘辰翁“谈
诗独冠古今”,并隐示辰翁评杜的“玄理拨骊黄牝牡之外”。钱谦益《注杜诗·略例》
谓:“辰翁评杜点缀其尖新隽冷。近日之评杜者,钩深摘异,以鬼窟为活计,此辰翁之
牙后慧。”钱先生指出,所谓“鬼窟活计”者,即指锺惺、谭元春《诗归》言,所以他
认为刘辰翁又是“竟陵远祖”。这里举引刘辰翁在《须溪集》卷六中对李贺诗的评论,
对柳宗元《晨起诣超师院读经》诗的评论,意思朦胧含混,文字玄虚,锺惺、谭元春
《诗归》里的评语受其影响不小,如评朱淑真《晴和》云:“作绝句,亦有律诗之妙”;
评《清昼》云:“语有微至,随意写来自妙。所谓气逼而神肖也。”(《名媛诗归》卷
十九,锺惺评语)这是其中意思比较明晰者,而“妙极”、“妙不可言”之类评语颇不
少。刘辰翁评王维《辛夷坞》里的“无意之意”、“不着一字,渐可语禅”,其议论声
口,颇带有严羽无迹可求的影响。所以明胡应麟认为刘辰翁为沧浪别子。
    二、《四库全书总目》称“士禛谈诗,大抵源出严羽,以神韵为宗”,又称刘辰翁
论诗“王士禛极称之,殆不可解”(卷一百五十),不知为何不解。王士禛的诗多唐音,
标举神韵,“强调兴会神道”,选辑《唐贤三昧集》、《神韵集》,遵循的是“语中有
语,名为死句,语中无语,名为活句”(《居易录》引《林间录》载洞山语)富有禅理
的宗旨,评诗论诗也多以禅喻诗,实与严羽一脉相承,刘辰翁受严氏影响,所以王士禛
称许刘辰翁是很自然的。钱先生认为清人谈艺,多所依傍,王士禛如明代竟陵派;沈德
潜崇盛唐,主气格,如明代七子;袁枚倡性灵,又如明之三袁。这是清代最有代表性的
王、沈、袁三家所主张的所谓神韵说、格调说、性灵说与明代谈艺者的承继关系。
    三、诗与画同是艺术作品,有它们的共同性,钱先生在《中国诗与中国画》一文中
说:唐人称“书画异名而同体”(张彦远《历代名画记》),宋人则强调诗画异体同貌,
如张舜民称“诗是无形画,画是有形诗”(《画墁集》),亦即画是无声诗,诗是有形
画。这个概念在西方早已有之,如古希腊诗人艾德门茨说:“画为不语诗,诗是能言画。”
(《希腊抒情诗》)既同是艺术,又各自具有特殊性,而中国传统的谈艺者,其评论标
准往往相反。如王维,既是画家,又是诗人,他的诗画风格完全一致,在画的方面被尊
为南宗画的创始人,能坐第一把交椅,而在诗的方面,虽是神韵诗的大师,也要让给
“集大成”的杜甫坐首席。为什么?钱先生指出:“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
的标准:评画时赏识王士禛所谓‘虚’以及相联系的风格,而评诗时却赏识‘实’以及
相联系的风格。”这个分歧,钱先生举引一个很好的例证,即苏轼《王维吴道子画》诗,
有云:“吾观画品中,莫如二子尊”,“吴生虽妙绝,犹以画工论”,“摩诘得之于象
外,有如仙翮谢笼樊”。就是说,以画品论,王维高于吴道子,而以画风和诗风比较,
谈艺者又以吴道子与杜甫并称,也就是说,“诗工”杜甫的诗风,只能与品位低于王维
的“画工”吴道子的画风相比。这一则中钱先生又添引一个例证,即锺惺的诗大不如程
嘉燧、李流芳的诗,而以锺氏之诗心诗境成画,品第高出程、李,这类艺术现象是值得
研究的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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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九)性灵与学力

随园论诗主性灵,薄格律,亦曰:“诗是性情,近取诸身足矣。”《诗话补遗》卷
一。初学读《随园诗话》者,莫不以为任心可扬,探喉而满,将作诗看成方便事。只知
随园所谓“天机凑合”,参观卷二“村童牧竖皆吾师”条,卷三“意境最宽有妇人女子
村氓浅学”条,卷十五“下笔构思全凭天分”条。忘却随园所谓“学力成熟”;参观卷
四“萧子显自称”条,卷五“诗有有篇无句者”条,又“作古体诗天籁须自人功求”条,
《补遗》卷六“诗如射”条。粗浮浅率,自信能诗。故随园此书,无补诗心,却添诗胆。
所以江河不废,正由涯岸不高;惟其平易近人,遂为广大教主①。钱梅溪《履园丛话》
卷八云②:“自太史《随园诗话》出,诗人日渐多;自宗伯三种《别裁》出③,诗人日
渐少。”可以见矣。郭顀伽《灵芬馆诗话》卷八云④:“浙西诗家,颇涉饾饤⑤。随园
出而独标性灵,未尝教人不读书也。余见其插架之书,无不丹黄一过,《文选》、《唐
文粹》尤所服习⑥,朱墨围毋虑数十遍。其用心如此。承学者既乐其说之易,不复深造
自得,轻薄为文者又从而嗤点之,此少陵所谓尔曹者也。⑦”余按元微之《上令狐相公
诗启》云:“新进小生不知文有宗主,妄相仿效,而又从而失之。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词,
皆目为元和诗体。”随园轻俗,差类元白。按微之《酬孝甫见赠》十绝称少陵云:“怜
渠直道当时语,不着心源傍古人。”或有引此语以说随园宗旨者,却未确切。微之《乐
府古题序》曰:“自风雅至于乐流,莫非讽兴当时之辜,以贻后代之人。沿袭古题,唱
和重复,于文或有短长,于义咸为赘剩。尚不如寓意古道,刺美见事,犹有诗人引古以
讽之意焉。近代惟诗人杜甫《悲陈陶》、《哀江头》、《兵车》、《丽人》等。即事名
篇,无复依傍。予少时,与友人白乐天、李公垂辈谓是为当⑧,遂不复拟赋古题。”又
《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序》曰:“世理则词直,世忌则词隐。予遭理世而君盛圣,故直其
词。”据此二节,则“直道时语、不傍古人”者,指新乐府而言,乃不用比兴、不事婉
隐之意,非泛谓作诗不事仿古也。是之者毋为微之所谓“新进小生”,而非之者亦求免
于少陵所谓“轻薄尔曹”,斯两得矣。夫直写性灵,初非易事。性之不灵,何贵直写。
即其由虚生白,神光顿朗,心萌忽发,而由心至口,出口入手,其果能不烦丝毫绳削而
自合乎。心生言立,言立文明,中间每须剥肤存液之功,方臻掇皮皆真之境。往往意在
笔先,词不逮意,意中有诗,笔下无诗;亦复有由情生文,文复生情,宛转婵媛,略如
谢茂秦《四渠诗话》所谓“文后之意者”⑨,更有如《文心雕龙·神思》篇所云⑩“方
其搦翰,气倍词前,暨乎篇成,半折心始”者。曾涤生《求阙斋日记类抄》下卷己未十
一月云⑾:“古文一事,寸心颇有一定之风格。而作之太少,不足以自证自慰”;辛未
五月云:“每一作文,下笔之先,若有佳境,既下笔则一无是处”;辛酉二月云:“往
年深以学书为意,苦思力索,困心衡虑,但胸中有字,手下无字。近岁不甚思索,但笔
不停挥,十年前胸中之字,竟能达之腕下,可见思与学不可偏废。”此皆个中过来人甘
苦有得之谈。即随园亦不得不言:“天籁须自人工求”也。《诗话》卷四。(204—206
页)   

 ①广大教主:唐张为撰《诗人主客图》,以白居易为广大教主,这里借来比袁枚。
    ②钱梅溪:清代作家钱泳字。有《履园丛话》二十四卷。
    ③宗伯:清沈德潜官礼部侍郎,故称宗伯。编有《唐诗别裁》二十卷。《清诗别裁》
三十二卷,与周准合编《明诗别裁》十二卷。
    ④郭顀伽:清麡号。撰有《灵芬馆诗话》十二卷,续六卷。
    ⑤饾饤(dòudìng豆定):指文辞因袭堆垜,与作者的实际水准不相符。
    ⑥《唐文粹》:宋姚铉辑,一百卷。
    ⑦尔曹:杜甫有诗《戏为六绝句》之二云:“王杨卢骆当时体,轻薄为文哂未休。
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。”讥刺轻薄后生抵毁前辈。
    ⑧李公垂:唐代诗人李绅字。
    ⑨谢茂秦:明代作家谢榛字。有《四溟诗话》四卷,即《诗家直说》。
    ⑩《文心雕龙》:南齐文评家刘勰撰。
    ⑾曾涤生:清曾国藩字。撰有《求阙斋日记类钞》二卷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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袁枚云:“诗者,人之性情也。近取诸身而足矣。其言动心,其色夺目,其味适口,
其音悦耳,便是佳诗。”(《随园诗话补遗》卷一)这是他对诗的总的看法,主张抒写
性情,也就是韩愈所谓“词必己出”,或写自身最为熟识的,以为使语言、色调、韵味、
声律做到令人满意的程度,便是好诗。因此,袁枚主张留意自身周围的生活,他说:
“非止可师之人而师之也;村童牧竖,一言一笑,皆吾之师,善取之皆成佳句。”如有
野僧为他送行,曰:“可惜园中梅花盛开,公带不去!”他因此而得句云:“只怜香雪
梅千树,不得随身带上船。”(《随园诗话》卷二)他认为“诗境最宽”,然有大学问
的人,也有一辈子写不出诗的,相反倒是有些学识不高的妇人女子、村夫凡子,会偶有
佳句,所以只能“求诗于书中,得诗于书外。”(《诗话》卷三)这个看法与他主张抒
写性情是一致的,他认为“诗文自须学力,然用笔构思全凭天分”(《诗话》卷十五),
正如陆游所谓:“文章本天然,妙手偶得之”。袁枚强调“天分”,也不完全否定“工
力”,亦正如叶酉所说:“人功未极,则天籁亦无因而至。虽云天籁,亦须从人功求之。”
(《诗话》卷五引)对此,袁枚有具体形象地说明:“诗如射也,一题到手,如射之有
鹄,能者一箭中,不能者千百箭不能中。能之精者,正如其心;次者中其心之半;再其
次者,与鹄相离不远;其下焉者,则旁穿杂出,而无可捉摸焉。其中不中,不离‘天分
学力’四字。孟子曰:‘甚至尔力,其中非尔力。’至是学力,中是天分。”(《诗话
补遗》卷六)也就是说能不能作诗靠天分,作诗好不好靠学力,诗之大家,必是天分高、
学力足的人。学力靠孜孜不倦的努力可以得到,而天分则是与生俱来的。对有天分者,
学力可以促其更加发展;对少天分者,学力亦可助其另辟他业。袁枚的这个主张平易近
人,一旦公诸于世,便鼓舞了一班自以为有天分者摇笔欲试作诗,所以钱先生评其《诗
话》曰:“无补诗心,却添诗胆。”钱泳也说:《诗话》出,诗人日渐多,而沈德潜三
种《别裁》出,诗人日渐少。这一方面说明袁、沈主张固有不同,另一方面也说明人们
对袁、沈主张的认识,仅限于“粗浮浅率”而有所偏颇。
    袁枚主张抒写性情,并非不要读书,郭麡便亲见袁枚用功之勤,以此指责有些人仅
喜欢袁说作诗之易,并不求上进;有的人又对袁说嗤点不已。郭麡批评的这两种人,在
我国历来不少见,正如元稹所指的“新进小生”(《上令狐相公诗启》),杜甫所指的
“轻薄尔曹”(《戏为六绝句)。直写性灵,其实并不是易事,“性之不灵,何贵直写”,
即便写出,也不会有意义。
    总之,这一则认为文学创作必待“心葩忽发,而由心至口,出口入手’,心生而言
立,言立而文明。唯其如此,也往往会有“意在笔先,词不逮意,意中有诗,笔下无诗”
者;或有“由情生文,文复生情”,互为启发,产生谢榛所谓“文后意者”;亦或有刘
勰所谓开始觉得有很多可写,及至写成却比开始想的打了折扣,因为“出口入手”,需
要靠语言表达,这中间有个距离,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得心应手的。这里举引曾国藩的几
段日记,其中都说到“出口入手”的不容易。如:下笔前似有佳境,下笔时一无是处;
“胸中有字,手下无字”等,而后来,他不甚思索了,却笔耕不停,反而将往昔写不出
的胸中字写出来了,由此,曾国藩得出结论:“思与学不可偏废。”这一则所举引的看
法,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,也就是袁枚的“天籁须自人工求”的见解,值得学习作诗
文者借鉴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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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○)神韵与典、远、谐、则

《随园诗话》卷三驳“绝代销魂王阮亭”之说曰①:“阮亭之色并非天仙化人,使
人心惊。不过一良家女,五官端正,吐属清雅,又能加宫中之膏沐,薰海外之名香,取
人碎金,成其风格。”盖谓渔洋以人工胜也。窃以为藏拙即巧,用短即长;有可施人工
之资,知善施人工之法,亦即天分。虽随园亦不得不称其纵非绝色,而“五官”生来尚
“端正”也。然一不矜持,任心放笔,则譬如飞蓬乱首,狼藉阔眉,妍姿本乏,风流顿
尽。吾乡邹绮《十名家诗选》所录、《观自得斋丛书》中收为《渔洋山人集外诗》者,
是其显例。如《香奁诗》云:“香到浓时尝断续,月当圆处最蝉娟”,“肠当断处心难
写,情到锺时骨自柔”;恶俗语几不类渔洋口吻。引申随园之喻,其为邢夫人之乱头粗
服耶,抑西子之蒙不洁耶②。奚足与彭羡门作艳体倡和哉③。汪钝翁《说铃》载彭王倡
和集事④;《松桂堂集》中艳体七律,绮合葩流,秀整可喜,异于渔洋之粗俗贫薄。即
其卷三十一之《金粟闺词》、卷三十二之《春闺杂咏》,虽多冶而伤雅,然心思熨贴,
仿佛王次回⑤。渔洋诗最不细贴,未解办是也。渔洋天赋不厚,才力颇薄,乃遁而言神
韵妙悟,以自掩饰。一吞半吐,撮摩虚空,往往并未悟入,已作点头微笑,闭目猛省,
出口无从,会心不远之态。故余尝谓渔洋诗病在误解沧浪⑥,而所以误解沧浪,亦正为
文饰才薄。将意在言外,认为言中不必有意;将弦外余音,认为弦上无音;将有话不说,
认作无话可说。赵饴山《谈龙录》⑦谓渔洋“一鳞一爪,不是真龙”。渔洋固亦真有龙
而见首不见尾者,然大半则如王文禄《龙兴慈记》载明太祖杀牛而留尾插地⑧,以陷土
中欺主人,实空无所有也。妙悟云乎哉,妙手空空已耳。施愚山《蠖斋诗话》⑨自比其
诗于“人间筑室,一砖一木,累积而成”,渔洋之诗“如华严楼阁,弹指即现”,有一
顿一渐之别。《渔洋诗话》亦载厥说。则愚山又为妙悟之说所欺;渔洋楼阁乃在无人见
时暗中筑就,而复掩其土木营造之迹,使有烟云蔽亏之观,一若化城顿现。其迂缓实有
倍于愚山者。缪筱山《烟画东堂小品》⑩于一《王贻上与林吉人手札》、陶澍跋云⑾:
“如《蠡勺亭》诗‘沐日浴月’四字,初欲改‘虎豹駮马’,既欲改‘駮马’为‘水兕’
⑿。此等字亦在拈髭求安之列,岂所谓‘华严楼阁’者,固亦由寸积尺累而始成耶。”
正与余言相发。《啸亭杂录》卷八记渔洋诗思蹇涩⒀,清圣祖出题面试⒁,几致曳白;
兹事虽小,可以见大。观其词藻之钩新摘俊,非依傍故事成句不能下笔,与酣放淋漓,
挥毫落纸,作风雨而起云烟者,固自异撰。然读者只爱其清雅,而不甚觉其饾饤,此渔
洋之本领也。要之渔洋谈艺四字“典、远、谐、则”,所作诗皆可几及,已非易事。明
清之交,遗老“放恣”杂驳之体,如沈椒园廷芳《隐拙轩文抄》⒂卷四《方望溪先生传》
附《自记》所云,诗若文皆然。
    “贪多”之竹垞,能为馈贫之粮;“爱好”之渔洋⒃,方为拯乱之药。功亦伟矣。
愚山之说,盖本屠长卿来⒄;《鸿苞集》卷十七《论诗文》云:“杜甫之才大而实,李
白之才高而虚。杜是造建章宫殿千门万户手,李是造清微天上五城十二楼手。杜极人工,
李纯是气化。”(97—98页)
    渔洋论诗,宗旨虽狭,而朝代却广。于唐宋元明集部,寓目既博,赏心亦当。有清
一代,主持坛坫如归愚、随园辈⒅,以及近来巨子,诗学诗识,尚无有能望项背者。故
其自作诗多唐音,近明七子,遂来“清秀于鳞”之讥⒆,而其言诗,则凡合乎“谐远典
则”之标准者,虽宋元人亦所不废。是以曰:“几人眼见宋元诗”;又曰:“涪翁掉臂
出清新”;又曰:“豫章孤诣谁能解”⒇;又曰:“生平一瓣香,欲下涪翁拜”;又曰:
“近人言诗,好分唐宋。欧、梅、苏、黄诸家(21),才力学识,皆足陵跨百代,使俯首
撦拾吞剥,彼遽不能耶,其亦有所不为耶”;又曰:“宋景文诗无字无来历(22),明大
家用功之深,如此者绝少。宋人诗何可轻议耶”;又曰:“胡元瑞论歌行(23),颇知留
眼宋人,然于苏黄,尚未窥堂奥”(24);又曰:“山谷诗得未曾有”;又曰:“从来学
杜者,无如山谷。”翁覃溪《复初斋诗集·渔洋五七言诗钞重订本镌成赋寄叶花溪》十
二首有云(25):“拨灯逆笔诚悬溯,昆体工夫熟后生(26)。耆旧襄阳争识得,槎头缩项
有前盟”(27);自注:“先生尝言;少陵与襄阳不同调,而能赏识其诗。先生于山谷、
道园亦然(28)。”覃溪手批《渔洋精华录·叙州山谷先生旧游都不及访》诗评云:“山
谷诗境质实,渔洋则空中之味也。然同时朱竹垞学最博,全以博学入诗,宜其爱山谷。
然同时竹垞最不嗜山谷,而渔洋乃最嗜之,此其故何也。”又云:“渔洋先生与山谷绝
不同调,而能知山谷之妙。”皆可为余说佐证。然覃溪疑问,颇赘而无谓。仅就皮相论
之,山谷诗擅使事,以古语道今情,正合渔洋所谓“典”;宜其赏音,何不可解之有。
(106—107页)   

  ①《随园诗话》:清袁枚(字子才)撰,十六卷,补遗十卷。王阮亭:清王士禛号,
别号渔洋山人。撰有《带经堂全集》九十二卷,《渔洋山人集外诗》二卷等。
    ②邢夫人:汉武帝宠爱尹夫人与邢夫人,尹夫人见邢夫人后自愧不如。西子:西施。
    ③彭羡门:清彭孙遹,自号羡门生,有《松桂堂全集》三十七卷,其中有艳体诗
《香奁唱和集》、《金粟词》。
    ④汪钝翁:清汪琬号,又称钝庵。有《说铃》一卷。
    ⑤王次回:明代诗人王彦泓字。有艳体诗《疑雨集》。
    ⑥沧浪:宋严羽,自号沧浪逋客。有《沧浪诗话》。
    ⑦赵饴山:清赵执信,晚号饴山老人,撰《谈龙录》一卷。
    ⑧王文禄:明代文人,字世廉。有《龙兴慈记》一卷。
    ⑨施愚山:清施闰章号。有《蠖斋诗话》。
    ⑩缪筱山:清缪荃孙字。有《烟画东堂小品》,见《艺风堂文集》中。
    ⑾陶澍:清人,有《印心石屋文抄》三十五卷。
    ⑿駮马:兽名,有牛尾,白身,一角,音如虎,见《山海经·北山经》。
    水兕:兽名,似牛,青色,一角,重千斤,见《左传》疏引刘欣期《交州记》。
    ⒀《啸亭杂录》:清礼亲王昭梿撰,十卷,续录三卷。
    ⒁清圣祖:康熙帝。
    ⒂沈廷芳:清代作家,有《隐拙轩文钞》二十卷,诗集三十卷。⒃赵执信《谈龙录》
称“朱贪多,王爱好”,即指朱彝尊、王士禛。
    ⒄屠长卿:明屠隆字。有《鸿苞集》四十八卷。
    ⒅归愚:清代文学家沈德潜号。
    ⒆于鳞:明代后七子李攀龙字。讥王士禛为“清秀于鳞”,乃赵执信《谈龙录》,
引吴乔《答万季野诗问》中语。
    ⒇涪翁、豫章:皆黄庭坚。
    (21)指欧阳修、梅尧臣、苏轼、黄庭坚,皆宋代作家。
    (22)宋景文:宋代作家宋祁,字子京,谥景文。
    (23)胡元瑞:明胡应麟字。有《诗薮》。
    (24)堂奥:指深处。
    (25)翁覃溪:清翁方纲号。撰有《复初斋诗集》三十二卷。
    (26)拨灯:书法名,指实掌虚,易于运笔,如拇指、食指、中指执灯挑而拨油灯灯
芯。逆笔:书法名,笔锋先内后外,先下后上。诚悬溯:唐书法家柳公权,字诚恳。以
上书法追溯从柳公权来。昆体工夫:宋杨亿等的西昆体模仿李商隐,商隐实学杜甫。即
书法追溯到柳,诗法追溯到杜。
    (27)裹阳:唐孟浩然,襄阳人。槎头缩项:鳊鱼,缩项,味美。孟浩然《岘潭作》:
“试垂竹竿钓,果得槎头鳊。”杜甫《解闷》之六:“即今耆旧无新语,漫钓槎头缩项
鳊。”这是说杜甫赞美孟浩然的诗。这里指王士禛能赏识黄庭坚诗。
    (28)道园:元代作家虞集号。有《道园学古录》、《道园遗稿》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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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两则分别论析王士禛的诗和诗论。
    就王士禛的诗来说,钱先生指出他善于掩饰自己天赋之不足,能以人工取胜,正如
袁枚所喻,“不过一良家女,五官端正,吐属清雅”,然稍放纵,不加检点,便蓬头垢
面,风姿全无。如他的《香奁诗》,写浓香、圆月、断肠、钟情,香艳至为俗气,给人
‘狼藉阔眉”之感,比如这里举到“香到浓时尝断续”,“情到锺时骨自柔”这类诗句,
几乎不像出自王士禛手笔。汪琬,士禛友,改官翰林时,别纳小姬,王士禛 为之戏作
《花烛词三首》云:“花间灵鹊报新除,才子今年典石渠。未必风流输小宋,两行红烛
照修书。碧玉回身奈此宵,汝南鸡唤夜迢迢。从今倦听兰台鼓,莫更薰衣事早朝。……”
尤其不堪一读。在论诗方面,他亦善掩饰才力之薄,而言神韵妙悟,玄虚难解,佯作解
会,故钱先生认为王士禛诗病在于误解严羽诗论。严羽论诗主张意在言外,弦外余音,
是要求诗在艺术上达到一种含蓄而具神韵的境界,而王士禛将意在言外,认为言中不必
有意;将弦外余音,理解为弦上无音,将有话不说,理解成无话可说。如照王士禛误解
了的要求作诗,只能是真、浅、露三字,恰恰是犯了严羽的大忌。陆蓥《问花楼诗话》
载:赵执信尝向王士禛请教声调,王秘不相告,论诗又多异同,赵执信即作《谈龙录》
相讥,虽有泄私怨之嫌,但他转引吴乔的话说:“朱贪多,王爱好”是对的。钱先生也
有同感,认为王士禛确有如真龙而见首不见尾者,即有成功之作,然大半是像以牛尾插
地,骗主人说牛已入土中,其实是空无所有。施闰章称王士禛诗“如华严楼阁,弹指即
现,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,缥缈俱在天际”,犹如禅家所谓顿现,而自称作诗犹如渐现。
这里指出闰章此说是上了王士禛 妙悟之说的当,以为他会顿悟,实则王士禛每于写作前
都早有准备,只不过是以顿现的方式将作品示人。缪荃孙也揭穿过王士禛文思并非敏捷
的秘密。更有甚者,昭梿记王士禛诗思非但不敏,而且迟钝,康熙帝曾出题面试,他几
乎交白卷,因为他选词用句必得有所依傍,否则不能下笔。但是读者毫不在意他是否有
所因袭堆垛,唯爱其诗的清新淡雅,可见,王士禛作诗善于藏拙的本领有多大,这不能
不说也是一种难得的天分。他谈艺注重“典、远、谐、则”四字,在创作实践中皆能付
诸实现,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。
    就王士禛的诗论而言,钱先生指出他论诗的特点是宗旨狭窄,涉及朝代却广。“典、
远、谐、则”是他对诗的要求,具体说就是作诗须做到典雅、深远、合谐、正宗,只要
达到此标准者,他对唐宋元明人皆不废弃,但选辑《唐贤三昧集》时,虽标为正宗,却
又不收李杜元白,论诗也不满王杨卢骆,这个矛盾说明:王士禛标举的神韵,实无具体
内容,易流于空泛,而他所好的“典、远、谐、则”,要求过分,又易于掩却真性灵。
因此,他自己作诗或论他人的诗作,都受到局限。此外,钱先生又举引王士禛论诗的诗
例,认为他并没有另眼相看宋元诗,他欣赏黄庭坚的“清新”和“孤诣”,认为历来学
杜者没有赶上黄庭坚的;推崇欧阳修、梅尧臣、黄庭坚诸家的“才力学识”皆逾越百代;
认为宋祁诗字字有来历,用功颇深,即使明代的大家也有所不及;指出胡应麟虽看重宋
人,却未能深识苏轼、黄庭坚。翁方纲注意到王士禛 诗有“空中之味”,与黄庭坚诗实
不同调,然王士禛却最喜欢黄庭坚的诗;朱彝尊以博学入诗,与黄庭坚诗实是同调,照
理说他应喜欢黄庭坚的诗,而他又恰恰最不喜欢黄诗。这是一个矛盾的现象,翁方纲为
此而疑惑不解。钱先生认为这并不难解释,仅就表面上看,黄庭坚诗虽擅长使事用典,
但能“以古语道今情”,正合于王士禛主张作诗“典雅”的宗旨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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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一)活法与死法

《艇斋诗话》载江西先辈谈艺要旨①,谓吕东莱论诗“讲活法”②。《后村大全集》
卷九十五《江西诗派小序》亦引东莱作《夏均父集序》云③:“学诗当识活法。活法者、
规矩备具,而出于规矩之外,变化不测,而不背于规矩。谢玄晖有言④:‘好诗如弹丸’,
此真活法也。”后村按谓:“以宣城诗考之,如锦工机锦,玉人琢玉,穷巧极妙,然后
能流转圆美。近时学者误认弹丸之喻,而趋于易;故放翁诗云:‘弹丸之论方误人。’
然则欲知紫薇诗者④,观此集序,则知弹丸之语,非主于易”云云。按琢玉工乃陈克
《九僧诗序》中语。夫诗至于圆,如学道证圆通,非轻滑也。赵章泉以东莱与涪翁并称
⑤,屡道圆活,如《淳熙稿》卷十七《与琛卿论诗》一绝曰:“活法端须自结融,可知
琢刻见玲珑。涪翁不作东莱死,安得斯文日再中。”“琢刻见玲珑”五字,可以释放翁
之惑矣。后村引放翁语,见《答郑虞任》七古,曰:“区区圆美非绝伦,弹丸之说方误
人。”放翁自作诗,正不免轻滑之病,而其言如是;其于古今诗家,仿作称道最多者,
偏为古质之梅宛陵。陈振孙《直斋书录解题》卷十七谓⑥:“圣俞诗、近世少有喜者,
或加毁訾,惟陆务观重之。此可为知者道也。”余按《剑南集》中诗,显仿宛陵者,有
《寄酬曾学士》、《过林黄中食柑子》、《送苏召叟入蜀》、《与同官纵谈鬼神》、
《哲上人以端砚遗子聿》、《假山》、《春社日》、《熏蚊》之类。《雨夜怀唐安》之
“萤依湿草同为旅”,则宛陵《依韵和子充夜雨》之“湿萤依草没”也;《书斋壁》之
“菱刺磨成芡实圆”,则宛陵《依韵和晏相公》之“苦词未圆熟,刺口剧菱芡”也。
《读宛陵先生诗》云:“欧尹追还六籍醇,先生诗律擅雄浑。导河积石源流正,维岳崧
高气象尊。玉磬漻漻非俗好,霜松郁郁有春温。向来不道无讥品,敢保诸人未及门。”
又《读宛陵诗》曰:“李杜不复作,梅公真壮哉。岂惟凡骨换,要是顶门开。锻炼无余
力,渊源有自来。平生解牛手,余刃独恢恢。”又《书宛陵集后》云:“突过元和作,
巍然独主盟。诸家义皆堕,此老话方行。赵璧连城价,隋珠照眼明。粗能窥梗概,亦足
慰平生。”《李虞部诗序》云:“歌诗复古,梅宛陵独擅其宗。”《梅圣俞别集序》云:
“先生于诗,非待学而能,然学亦无出其右。置字如大禹铸鼎,炼句如后夔作乐;成篇
如周公致太平。欲学不得,欲赞不能”云云。唱叹备至,于他家盖未有是。如于少陵,
不过悲其志事,作泛称语,不详论诗律也。参观《东屯高斋记》、《草堂拜少陵遗像》
五古、《读杜诗》七绝、《读李杜诗》五律等作。欧阳永叔作《圣俞墓志》曰⑦:“其
初喜为清丽闲肆,久则涵演深远,间亦琢刻以出怪巧”;又《水谷夜行》诗云:“梅翁
事清切,石齿漱寒濑。”而放翁《示子遹》则曰:“我初学诗日,但欲工藻绘。中年始
少悟,渐若窥弘大。怪奇亦间出,如石漱湍濑”;全取欧公称宛陵语以自道。宛陵《和
晏相公韵》曰:“因令适性情,稍欲到平淡”;《读邵不疑诗卷》曰:“作诗无古今,
唯造平淡难。”《答萧渊少府卷》曰:“大都精意与俗近,笔力驱驾能逶迤”放翁《题
萧彦毓诗卷》则云:“诗卷雄豪易得名,尔来闲淡独萧卿”;《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》
则云:“工夫深处却平夷”;《夜坐示桑甥》云:“好诗如灵丹,不杂膻荤肠。大巧谢
琱琢,至刚反摧藏”;《读近人诗》云:“琢琱 自是文章病,奇险尤伤气骨多。君看太
羹玄酒味,蟹螯蛤柱岂同科”;《何君墓表》中有“诗欲工、而工非诗之极”一节,皆
重言申明平淡之旨。《邵氏闻见后录》谓⑧“鲁直诗到人爱处,圣俞诗到人不爱处”。
按吴可《藏海诗话》引东坡谢李公择惠诗帖云:“公择遂做到人不爱处”;叶梦得《石
林燕语》卷八亦记东坡语云⑨:“凡诗须做到众人不爱可恶处,方为工。”邵氏盖用苏
语。《栾城遗言》载鲁直盛称圣命诗事⑩,可参观。《匏庐诗话》卷上乃言⑾:“宋诗
能到俗人不爱者,庶几黄豫章”;似仅本放翁诗,未考其源也。放翁则屡用其语,《明
日复理梦中作》曰:“诗到无人爱处工”;《山房》曰:“诗到令人不爱时”;《朝饥
示子书》曰:“俗人犹爱未为诗。”按此意即昌黎《与冯宿论文书》所谓“小惭小好、
大惭大好”之正面。其于宛陵之步趋塐画,无微不至,庶几知异量之美者矣。抑自病其
诗之流易工秀,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为对症之药耶。全谢山《鲒埼亭集》外编卷二十
六《春凫集序》言东坡作诗为李杜别子⑿,而论诗乃致不满于李杜,言行一若不符。按
《渭南文集》卷十五《梅圣俞别集序》曰⒀:“苏翰林多不可古人,惟次韵和陶渊明及
先生二家诗而已。”东坡和陶,世所熟知,东坡竺好宛陵,则未之他闻。然二家冲和质
淡,与东坡诗格不侔,斯亦放翁前事之师,而谢山之说又得旁证矣。宛陵《依韵和晏相
公》所云:“苦词未圆熟,刺口剧菱芡”,即是弹丸之说。严沧浪力排江西派,而其论
“诗法”,一则曰“造语须圆”,再则曰“须参活句”,与“江西派图”作者吕东莱之
说无以异。放翁《赠应秀才》诗亦谓:“我得茶山一转语,文章切忌参死句。”故知圆
活也者,诗家靳向之公⒁,而非一家一派之私言也。(115—117页)   

  ①《艇斋诗话》:宋曾季貍(号艇斋)撰,一卷。
    ②吕本中:宋诗人,学者称东莱先生。有《紫薇诗话》一卷,故人称紫薇。
    ③《后村大全集》:宋刘克庄(字潜夫,号后村)撰,一百九十六卷。
    ④谢玄晖:南朝齐代诗人谢朓字。宣城人,故又称宣城。
    ⑤赵章泉:宋赵蕃字。撰有《淳熙稿》二十卷。
    ⑥阵振孙:宋代书录家。撰有《直斋书录解题》二十二卷。
    ⑦欧阳永叔:宋代作家欧阳修字。圣俞:宋代诗人梅尧臣字。
    ⑧《邵氏闻见后录》:宋邵博撰,三十卷。其前录二十卷是其父邵伯温撰,后录是其续书。
    ⑨《石林燕语》十卷,《藏海诗话》一卷,均宋人诗话。
    ⑩《栾城遗言》:宋苏辙言,苏籀记,一卷。
    ⑾《匏庐诗话》:清沈涛撰,三卷。
    ⑿全谢山:清全祖望字。撰有《鲒埼亭集》三十八卷,外编五十卷。
    ⒀《渭南文集》:宋陆游撰,五十卷。
    ⒁茶山:宋诗人曾几,号茶山居士。靳向:指追求向往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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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今中外谈艺者论诗,均以“流转圆美”为佳,正像谢朓所说“好诗如弹丸”,这
不单是声律上的最高境界,还包括情思的曲折,吐辞的婉转,风格的柔美。吕本中论诗
“讲活法”,是指作诗既要按照诗体的规矩,又不受规矩的限制,能有出奇的变化,而
又不违反规矩,他以为“如弹丸”正是真活法。刘克庄以谢朓的诗为例,认为他像雕玉
工一样,经过穷工雕琢,而后达到“流转圆美”的境界,并非易事。陆游以为“弹丸之
论方误人”实在是一种误会。这里指出:诗的圆活不是轻滑,而是赵蕃所说的“琢刻见
玲珑”,是要经过一番锤炼的功夫方能达到。陆游作诗,正有轻滑之病,他好仿作别人
的诗,而其中以仿古朴质实的梅尧臣诗为最多。陈振孙说,梅诗为当代人所喜欢的较少,
唯独陆游喜欢仿作。这一则中举引了若干陆游显仿梅诗的例子,甚至有的诗句仅是稍加
变换,如将梅诗“湿萤依草没”仿为“萤依湿草同为旅”等。陆游仿梅诗,确实觉得梅
诗好,在《读宛陵先生诗》中称梅诗“源流正”、“气象尊”,“诗律擅雄浑”;《读
宛陵诗》中将梅诗与李杜诗相比,称梅为“解牛手”,于诗“锻炼无余力,渊源有自来”;
《书宛陵集后》更将梅集比作价值连城的赵璧、随珠,只要“粗窥梗概”,便“足慰平
生”;他认为梅诗不是学而能,有人即便学,也无法超过他,因为梅诗对每个字的选用
安排“如大禹铸鼎”稳重扎实,对每句诗的锤炼“如后夔作乐”巧于变化,对整篇诗的
布局“如周公致太平”周密妥切,想学都学不到手。而陆游对杜诗的评价,多是一般性
的泛泛称赞,没有具体评论,唯独对梅诗细细咀嚼,赞叹不已。欧阳修曾初喜梅诗之清
丽与怪巧,陆游也附合此说。梅尧臣认为自己“苦词未圆熟”(《依韵和晏相公》),
崇尚平淡的诗风,认为古今之诗作,平淡亦是难于达到的境界。陆游推崇梅诗,认为他
的平淡之意正在于脱俗,不凑热闹,不杂羶荤,不尚雕琢,不造奇险,也正是邵博所谓
“尧臣诗到人不爱处”。苏轼更以诗做到众人不爱、可恶处,方为工。所谓“众人不爱”,
就是沈涛说的“俗人不爱”,陆游在诗中屡用此语,如“诗到无人爱处工”,好诗绝不
迎合一般人的口味。钱先生在这一则里提出的这个问题,可用宋玉《对楚王问》来说明,
即“其曲弥高,其和弥寡”。曲调有高的,一般人听不懂,要有能欣赏高曲调的人才能
听得懂。梅尧臣的诗追求平淡,不易为人们所欣赏,陆游的诗流易工秀,与梅诗的深心
淡貌不同,但陆游却能赏识,这很难得。他要用梅诗的深心淡貌,补救他的不足,故竭
力推重梅诗。韩愈也有类似的创作体验:每每自己满意的作品,人说不好;自己不满意
且不敢出示于人的作品,反而人皆说好,总是小惭小好,大惭大好。对此,韩愈悟到了
作文的道理,要“弃俗尚”,“从于寞寂之道”,切忌“争名于时”。此意真可谓寄托
深妙的远见卓识。
    法国诗人贝莱说他喜欢的都是惹人讨厌的那种东西,英国诗人查普曼也不以没有人
喜欢他的诗而感到不满足。都是悟到了作文的道理,不去争名于一时。
    总之,无论是梅尧臣追求的平淡,苏轼所谓“众人不爱、可恶处,方为工”,还是
韩愈总结的可贵经验,都未离“弹丸”之说。严羽论诗法强调“造语须圆”,“须参活
句”,与他反对的江西诗派的吕本中“讲活法”是一致的。可见,艺术上的圆活是各种
艺术流派所追求的至高境界。《谈艺录补遗》还讲到作诗有贵活句,贱死句的问题,读
诗亦有活参死参之分,如对苏轼《惠崇春江晓景》:“春江水暖鸭先知”句的理解,清
人毛奇龄在《西河诗话》中提出:“鹅也先知”,便是死在句下。作诗切题而无寄托是
为“死句”,读诗过泥亦为死参,所以说读诗也有圆熟的问题,不能过于拘泥于字面的
阐释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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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一二)活路与死门

《沧浪诗话》曰:“以文字为诗,以议论为诗,以才学为诗,终非古人之诗。”陆
仲昭《诗镜》曰①:“古人佳处,不在言语间。气太重,意太深,声太宏,色太厉,佳
而不佳。诗不患无材,而患材之扬;不患无情,而患情之肆;不患无言,而患言之尽;
不患无景,而患景之烦。”王渔洋《居易录》论《唐贤三昧集》引洞山云②:“语中无
语,名为活句”③,又达观云:“才涉唇吻,便落意思。并是死门④,故非活路。”
(274—275页)   

  ①陆仲昭:明陆时雍字,在辑《古诗镜》、《唐诗镜》的基础上,撰有《诗镜总论》一卷。
    ②《居易录》:清王士禛(号渔洋山人)撰,三十四卷。又辑有《唐贤三昧集》三
卷。洞山:瑞州洞山悟本大师俞良价。
    ③禅宗有死句活句之说。意路不通无义味句,谓之活句;有义味通意路句,谓之死
句。洞山又云:“语中有语,名为死句。”
    ④死门:绝路。

    严羽《沧浪诗话》上的这段话是有针对性的,他不满意宋人多发议论、爱用典故的
通病,所以才说这番话。他是把“以文字为诗,以议论为诗,以才学为诗”作为诗之患
提出来的,很有意义。他反对作诗过分追求造句新奇、议论说教、卖弄学问,这不但是
对诗歌内容的要求,也包括对形式的要求。
    明陆时雍提出好诗必忌“气太重、意太深、声太宏、色太厉”,也就是在气势、立
意和声色上主张不要过分,适可而止。他另在《诗镜总论》里讥笑晋人的华言巧语,
“专寻好意,不理声格”,可见,他比较注重诗的韵味和声调,不十分注重立意和情思
要有多深。他所谓的诗之患也是从这个角度着眼,在材、情、言、景方面,主张不可太
露、太滥、太尽、太乱,强调留有余地者为佳。这个看法是正确的。王士禛编选《唐贤
三昧集》的原则是“神韵”和“妙悟”,特别重视神韵与声调的结合,不求立意和情思
的深切,很着重全诗的韵味。他引悟本大师和达观的话,是用禅说诗,强调的是欲言又
止的含蓄风格,如果是“语中有语”,便是死句,当是指诗要含蓄不露说的,言外之意
要各人自己去体会。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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